苏梦枕侧首瞧着窗外,容色沉静。

从昨夜下到今日黄昏的大雪终于停了,空留满地雪色霜光。青、白、红、黄四座楼被积雪覆盖,个个银装素裹,仿佛白楼突然多了三名同胞兄弟,场面异常的和谐。

楼中子弟正在忙碌,清扫出足够行走的区域,并连续堆起七八个大雪堆。有人突发奇想,打算用雪堆为基底,做个巨大的雪人,但多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只好悻悻离去。

风雨楼总舵被称为龙潭虎穴,难进难出,同时充满了生命力,让敌人心惊胆寒,也给自己人带来有如家庭的温暖。

他痊愈之后,可以通宵达旦办事,终日不觉疲乏困倦,也差点儿忘记了疼痛的滋味。他花费超过一年时间,弥合因楼中内斗而生的裂隙,完成亡羊补牢的工作,而且把“牢”补得更结实,更细致。

他再度成为独步天下、名动天下,亦君临天下的苏公子。过去的失败成就了他眼前的辉煌,在他人生历程中添上传奇一笔,和他共同翻开下一页。

喧嚣声逐渐远去,慢慢转移至黄楼附近。众人一去,雪地立刻显得静寂空灵。与天地之威相比,凡人的一切情感均非常渺小。雪落大地,也落在他心头,埋葬了心中情绪,只剩一片空蒙的宁和感觉。

就在这时,他突然看见远方的青石阶处,攀上了一个背负重物的人。

此人身形矫健,步履匆匆,身穿普通棉衣,头顶不断冒出白气和热汗。护楼帮众想上前帮手,都被他摇头拒绝。他边拒绝,边简单问了几个问题,转眼望一望苏梦枕所在的方向,埋头直奔青楼而来。

苏梦枕当然知道,这人是“饭王”张炭。不过,他再三观察,只看出背后那人是个绯衣女子,却不清楚她的具体身份。

绯衣染血,张炭的衣服也斑斑点点,尽是血迹。幸好他本人并未受伤,受伤的是他救回来的人。

他走进青楼之前,已叫来楼子里的大夫郎中,显见非常关心那名女子。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快步走近凭窗而坐的苏梦枕,满脸惊讶的杨无邪,把人放在房间另一侧的坐榻上,苦笑道:“苏大哥,杨总管。”

他现在和王小石一样,都称苏梦枕为大哥。私下里,他偶尔把杨无邪叫作“老杨”。但在苏梦枕面前,他一直不敢太放肆,总是连姓名带职位地称呼旁人。

那女子容貌娇美,双眼紧闭,右手齐腕而断,伤口仍在渗血。这其实是一个良好的征兆,证明她尚未死去。苏梦枕瞥她一眼,像是看见了张炭请来的客人,淡然问道:“这位是谁?”

张炭立即道:“无梦女!”

他不等苏梦枕发问,主动进行解释,“我……不知怎么回事,我似乎能够感应她的状况。今日午后,我总觉得焦躁不安,便沿循直觉去找,结果……”

早在甜山一战中,他曾与无梦女缠斗,将独门真气输入她体-内,使她受到他“反反神功”的影响,形成难以形容的牵绊。

风雨楼中人寻找无梦女,他自然出力最多。但直到今天,他才心有所感,感觉她出了大事。他无法忽略这个感觉,于是速度行动起来,像只嗅到气味的猎犬,一路找到那座横架汴河的石桥。

那时候,石桥已经塌了,被人硬生生打塌。砌桥石块要么一斩两截,要么碎成无数石片。大大小小近百块石头,竟无一块完整,支离破碎地躺在汴河冰面上。

张炭不辞辛劳,翻开废墟,找着了压在里面的无梦女。她只剩一口气,气息细微的如同蚂蚁在呼吸,而且出气多,进气少。若非他和她意念相通,只怕也会认为她芳魂杳然,就此逝去。

他赶紧全力施救,令她醒转一瞬。她抓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方应看拿走了她的山字经。

张炭听说方应看牵扯在内,不由大惊失色,且惊且疑。他深知山字经与王小石的关系,虽然情况危急,仍到处乱翻一通,并未找到任何武学秘籍的踪影。

无梦女奄奄一息,说话应该真实无欺。也就是说,王小石交给她的东西,已落入方应看手中。而方应看杀人越货的原因,堪称不言而喻,没必要浪费口舌解释。

苏梦枕听完,并无犯难之意,只平静地点了点头。张炭看着他的模样,忽然一阵安心,感觉无论多么严重的问题,都能在他这里游刃有余地解决。

但是,事涉方应看,或许还有米公公,金风细雨楼能做的事并不太多。苏梦枕安排人手,监视神通侯府,观察方应看举止行动是否有异,顺便通知王小石,要他多加小心。

此举歪打正着。没过几天,负责监视的人员便发觉侯府有变。

方应看似乎失踪了。

府中诸人神情张皇,颇为无措,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侯府马车、马匹多日不曾牵出大门,方应看本人亦是不见踪影。朝廷、后宫、江湖三方势力,自冬至过后,没有人再见到他。连神侯府、太师府这消息最灵通的两家,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之后,大概过去半个月时间,全京城都发现了这个事实。

小侯爷方公子避开亲信耳目,前往某个地方,一去就再也没回来。张炭等人心知肚明,他是去见无梦女,会面期间杀人灭口,弃尸于石桥废墟之中。问题在于,杀人之后呢?他离开石桥,又去做了什么事?

无梦女险些丧命,对昏晕后的经历一无所知,更想不出他身上会发生什么。不过,她提供了一条很有用的信息——方应看对付她,仅用一掌一剑,碰都没碰石桥的桥墩与桥面。

他们算是知情最多的一批人,仍然疑神疑鬼,经过商讨,提出两种相对合理的解释。其一是有人黄雀在后,趁方应看孤身一人的时候,夺走了他拿着的两大绝学,一如他对无梦女所做的那样。其二则是,他中途觉察危险,不愿折返侯府,遂远走高飞,避免当众出没。

两种解释均相当荒谬,但别的理论更是完全说不通。世上有资格暗算方应看的人已经很少,敢招惹其义父方歌吟的简直寥寥无几。况且,这些人没有必要觊觎忍辱神功。

张炭、温柔、唐宝牛、方恨少几个人,表现的兴高采烈,认为方应看作出如此残忍的恶行,死了最好。他们并未想过,真正的大风波尚未发生,待发生之时,也许会把所有人一并卷入,谁也逃脱不了。

“……是她吧。”戚少商问。

与其说发问,不如说是他的总结。他望着苏梦枕,苏梦枕却望着炉火。一时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苏梦枕淡然道:“是她。”

但凡与苏夜敌对的人,都经受着沉重的压力,方应看武功只怕是到了瓶颈阶段,所以满心急切,想要谋夺神功,却给她提供了下手机会。

对此,苏梦枕并不惊讶,情绪平静而阴郁。他的表情,和听说王小石逃亡天涯时一模一样。

戚少商不由叹息一声,迟疑着道:“此事尚无证据,存在其他可能,不过……”

他倏地收声。房门无风自动,开启一道仅够一人进门的缝隙。朱小腰身着曳地长裙,手托描金木盒,如同荒野破庙里出没的艳美幽灵,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

她托着这个盒子,姿势优美如玉女托起莲花,表情却十分困惑。刚进门的时候,她看完苏梦枕,再看戚少商,欲言又止,最终不发一言,把木盒放在桌子上,随手打开。

盒里装着一只琉璃瓶,一只黛色的小箭。

气氛陡然沉重起来,纵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苏梦枕盯视它们,随后也叹了口气,“证据自动上门了。”

他抬头,问朱小腰道:“她亲自送来的?”

朱小腰道:“不,我没看见送这盒子的人。我方才正准备出门,掀开轿帘一看,盒子已经被人放在轿子里。”

她见苏梦枕没有其他吩咐,躬身一礼,原路退回。两扇木门在她身后合上,使屋里又只剩苏、戚两人。戚少商拿起木盒,看了几眼,迅速放回原处,冷冷道:“很好,果真是她。如果方歌吟收到消息,绝不会善罢甘休。”

换句话说,苏夜需要担心蔡京、米苍穹那边借题发挥,以方应看失踪为由头大动干戈,还需要担心天下第一高手为子复仇,登门兴师问罪。一定要比的话,后者极可能比前者更棘手。

苏梦枕皱眉,寒声道:“你可以去掉‘如果’两字,因为方歌吟迟早会知道。等他来了,我去找他说话。”

戚少商道:“哦?”

苏梦枕冷冷道:“方应看为逞一己之私欲,残害无辜女子,论大宋刑律、论江湖道义,都说不过去。难道他是方歌吟义子,就该法外开恩,无需付出代价吗?”

戚少商叹道:“话虽如此,但父母疼爱子女,哪来的道理可讲。太师正愁无人可用,便出了方应看的事。我若是他们,便在方歌吟面前添油加醋,把她形容为肆意杀人的恶徒,求他出手为民除害。”

苏梦枕道:“方歌吟威震天下数十年,没那么容易哄骗。如今这事由神侯府负责处理,他们亦不可能颠倒黑白。”

两人正说着,忽然之间,刚刚离去的朱小腰再度推开房门。她神情里疑惑尽去,担忧渐浓,苦笑道:“神侯府的大爷和二爷来了,在楼外等公子出面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