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石回来了!

以金风细雨楼三楼主的身份,用一枚石子击杀权相傅宗书,一时声名大噪,然后被迫逃亡的王小石回来了!

雷损身亡后不久,蔡京看中他和自在门的关系,收买他刺杀诸葛神侯。他借机反将一军,自此浪迹天涯,直到听说风雨楼变故,以及天衣居士等人的遭遇,才急忙赶回,准备帮助师父、师伯、结义兄长和正道一干朋友,对抗奸臣恶徒。

他一向远离权力中心,无意插手苏白之争,看似一个透明人,地位却无可替代。当年,不知多少人痛恨傅宗书,最后唯独他暗杀得手。单凭这一点,他便可以稳坐英雄宝座。

如今英雄回归,无疑是桩激动人心的消息。任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是否崇拜王小石,均不能免俗。

颜鹤发一见这位三楼主,掩饰不住激动之情,匆匆奔来通知苏梦枕。这实在是他近来获得的最好消息,让他心上的大石略微松动。他尚且忍不住,显得精神焕发,红光满面,其他风雨楼子弟还用说吗?

苏梦枕尚未答话,屏风旁蓦地多出一块空地。他抬眼一望,发现苏夜已无影无踪。

她终日戴面具,着黑衣,装成老人模样,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女子。这时,她居然不想会晤王小石,径直拂袖而去,简直怪上加怪,令人无法理解。

但是,这种态度由她表现出来,又不太奇怪了。

她掠出房门时,觉察到苏梦枕诧异的目光。它在她背后流连不去,似能发出无声呼唤,叫她回到屋子里面。

目光起到相反效果,她微微蹙眉,走得更加快了。她无意见证兄弟相逢的动人场面,也无意因王小石而绕路躲避,所以刚出院门,就迎面撞上了他。

这里的王小石,与她记忆中的完全相同。数年风霜岁月,未能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依然年轻爱笑,讨人喜欢,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好感。

她能看出的唯一改变,是他的头发。乌黑发丝略显稀薄,发际线向后移了小小距离,使额头更加宽阔方正。除此之外,他五官、神情、举止均一如既往,既没有油滑气,也没有凶厉气,活脱脱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少侠。

两人乍然相逢,一个若无其事,一个犹疑迷惑。苏夜闷不做声往前走,王小石却吃了一惊。

他披星戴月赶回京城,找上诸葛先生,得知失踪了的大哥正在神侯府。那时候,诸葛先生见他焦急万分,遂叫他来找苏梦枕,再问详细情况。

他事先得到警告,知道苏梦枕身边有个麻烦人物,此时碰个正着,说惊讶也不怎样惊讶,只是诧异于她的气质和气势。

仅这么一面之缘,苏夜给他的印象,比十个傅宗书加在一起还强烈。他盯着她的铸铁面具,视线随她游移,灵动的超乎常人,深深透出探究之意。

面具没有表情,可他总觉得,她的神色穿透了那片铸铁,在他面前鲜活展现。这种感受十有八九不对,却很难修正,恼人至极。

他下意识张开嘴,想说话,至少礼貌地笑一笑,叫声前辈,打个招呼,感谢他救了苏梦枕。张口的一瞬间,那袭黑衣骤然放大,向前疾掠,眼见就要撞到他。

黑衣撞向他左侧,他斜身向右一缩。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而直觉总算恢复至正常水准。

幻觉并未产生作用。苏夜从离他约一臂远近的地方,幽灵般无声掠过,甚至没掀起哪怕最轻弱的微风。

王小石即将出口的“前辈”,错过最佳机会,遗憾地卡在嗓子里。他一愣,鬼使神差地转身,扬声问道:“你去哪里?”

他认为她不会回答,可她偏偏答了。那声音也像风,在人耳边停留一瞬,便飘飘荡荡地消失了,“我到外面转转。”

王小石聪明敏锐,机智伶俐,但做梦也想不出她的去处。她目的地竟是他的大本营——京城中心的“象鼻塔”。

举世皆知,苏梦枕平时住在天泉山的象牙塔。王小石为追随大哥,给自家地盘取了类似的名字。它号称是“塔”,其实是座细长破旧的八角木楼,平时开门做生意,卖杂货,日落关门后,一下子变成众多好汉侠客的聚集地。

这些人成分极其杂乱,有的来自桃花社,有的来自发梦二党,有的来自天机组,有的来自金风细雨楼。七大寇中的温柔、唐宝牛、方恨少三人,也是象鼻塔重要成员。无论出身如何,他们均与王小石交好,认同他的理念,同进同退,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江湖力量。

苏夜关注他们,盖因他们态度坚定,素来把蔡党当成敌人,喜欢坏蔡京爪牙的好事。他们不在金风细雨楼,立场却和苏梦枕一致,同为太师府的眼中钉肉中刺。

花枯发、温梦成等人可能受到报复,象鼻塔当然也有危险。擒抓人质、逼迫敌人就范,本就是江湖和官府的一式绝招。譬如说,温柔若入敌手,王小石就会方寸大乱;朱小腰被捉走,颜鹤发也未必能泰然处之。

她要防止坏事落到他们头上,与此同时,还想黄雀在后,诛杀那些奉命而来的走狗。

薄暮时分,天边尽是半染霞光的阴云,仿佛有人在五色斑斓中,调入了阴沉沉的暗色。八角木楼立在瓦子巷核心地带,被暮色一抹,笼罩着无法形容的浑浊颜色,看上去格外破旧。

它周围人员众多,均是些摆摊的小贩,挑担叫卖的货郎。货物全是便宜货色,和木楼一样灰扑扑的不起眼。天光渐暗,夜晚即将来临,大部分摊贩仍苦守摊子,希望客人继续上门。

苏夜遥望了它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选择人少的地方,一路躲闪他人目光,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楼外。她一旋身,跃上木楼屋檐,须臾间攀至楼顶,面朝外盘膝而坐。

楼顶最高处,原本立着一只乌鸦。它不停啄叩瓦片缝隙,寻找缝中虫子。苏夜自它背后出现,它竟无知无觉,待她坐好,偶然回头一看,顿时吓得双翅连拍,慌张地飞走了。

它振翅飞离,化作远方的一个小黑点。她回头眺望,目送它远去,恰好听到楼里有人大声说:“我不管!我非得去救朱姑娘不可!”

这个声音居然十分耳熟,是唐门外系子弟、七大寇之一、温柔的好朋友唐宝牛在说话。

唐宝牛像考试前一天晚上还没复习的学生,极其焦躁不安,在斗室中来回踱步。他每走几圈,就在椅子上坐一小会儿,坐也坐不住,只好继续起来绕圈。他铁塔似的身躯,和小房间尤其不搭,给人以拥挤不堪的感觉。

他平常脾气不错,喜欢笑,很少和别人计较,这时一反常态,动辄吹胡子瞪眼睛,连身边好友都不能幸免。

与唐宝牛相比,方恨少倒是沉稳多了,始终稳稳坐着。他是唐宝牛义弟,年纪只在二十出头,长的眉目清朗,朱唇皓齿,作书生打扮。天气寒凉,他手中仍摇着一把折扇。唐宝牛每走一步,折扇便摇晃一下。

他老大不耐烦地说:“你能不能坐着说话?你绕来绕去,把我绕得头都晕了!”

发党最不成器的弟子,“面面俱黑”蔡追猫也在。他站在两人之间,身处唐宝牛的必经之路上,劝道:“你又不知道朱姑娘被捉到了哪里……”

方恨少马上接话道:“对啊!所以你管也没用,不管更没用。”

唐宝牛怒道:“要不管你不管,我反正是管定了!”

方恨少一按座椅扶手,跳了起来,“我哪句话说过不管?你脑子本来就不大好用,一生气,更是蠢笨如牛。咱们得从长计议,否则你我一并搭进去,朱姑娘还有救吗?”

然而,唐宝牛不太喜欢从长计议,何况被带走的人是朱小腰。他之所以留在象鼻塔,原因正如方恨少所说——迄今不知是谁下手,谁在幕后操纵,应该向谁寻仇。对方临走前,特意留下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似是有备而来,却不肯解释清楚。

他屁股一沾椅子,马上原地弹起,仿佛椅面长满了刺。老旧桌椅、藏污纳垢的地板、缺了几个小口的茶盅,平时无足轻重,现在怎么看怎么碍眼。别人说得很对,但都不是他想听的。他转完最后一圈,呼地一声转身出门,快步冲下楼梯。

方恨少、蔡追猫、何择钟几人大惊失色,怕他一时冲动,前往太师府门前挑衅,赶紧追了出去。

唐宝牛脸色难看至极,不理会背后叫喊,憋着气往下走。他说话愈多,焦躁愈甚,最终使他坐立难安。他想去找朱小腰,可不知应该去哪儿找,想报复,也不知该报复谁。如果他武功够高,就能仿照对方的做法,掳走几个人质,把朱小腰交换回来。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一抬手,推开木楼大门,外面黯淡的暮色立刻映入眼帘。街上举目可及,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却觉得无比孤单,好像朱小腰一消失,他的生命就缺了好大一块。

他不想冲动,更不想连累他的兄弟。他只是挫败,且愤怒,急于找件闲事发泄。

清冷空气涌进他鼻子,充满他胸膛。他满足地深吸了一大口气,突然听见上方一声咳嗽,不由抬头望向楼顶。

八角木楼顶端,那片狭□□仄的地方,端坐着一个黑影。她面对他,背对夕阳,垂头睥睨下方的人。霞光勾勒出她身影轮廓,却照不到她的正脸。

唐宝牛一眼瞥见她,心里忽地打了个突,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愣愣往上看着。他发愣时,方恨少他们也纷纷出门,满脸莫名其妙,和他一起抬起头,仰望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起码有五六秒钟时间,他们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一个个像是中了定身咒。紧接着,唐宝牛猛然一震,大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开始挪动,不像普通人起身,而像影子的变化。影子在笑,笑声低而清晰,像是在他们身畔发笑,笑完才说:“你们不认识我?我还以为自己很有名呢,看来是自视过高啊!”

话音犹在,她向前迈步,一步就从木楼顶部,跨到了唐宝牛等人站立的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