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右手执细长的羊毫笔,左手托着下巴,静静凝视面前的书桌。
桌上放着纸,纸上写着字。这张滑如春冰的宣纸上,布满淋漓墨迹。每处墨迹都是人的姓名,大多声名昭著,为当今江湖的知名人物。
她小心翼翼提起笔,非常仔细地用笔尖接触纸张,对准其中一个名字,轻轻一划,画出一条细长锋利的墨线,代表名字的主人已经死去。
这个名字是“梁何”。
她用当今天子的“瘦金书”,送去彰显威胁之意的纸条,书写死亡名单时,则使用蔡京的笔迹。写完后,她吹干墨痕,端详一下,觉得满意了,便把笔挂回笔架。
然后,她如释重负地长叹一声,继续盯着这些名字,思索近日来的心事。
她杀了梁何,放过孙鱼,任凭他匆忙折返金风细雨楼,带回惊天动地的坏消息。梁何等人死时,旁边站着多达十八个目击者。消息想瞒也瞒不住,定会在楼中飞快传开。
按常理来说,他们应该极为紧张,担心下一个轮到自己。她想杀谁的话,这个人是逃不过的。如果他们把武功练到元十三限那样,自然不必怕她,但世上强如元十三限者,又有多少?
因此,他们只能成群结队,共同行动,以人数弥补武功之不足。她大可先让他们同进同退一段时间,期间转移目标,打其他人的主意,等他们日后放松戒心,再奇兵突出,杀个措手不及。
要么楼中人豁出去,从此以后,全做缩头乌龟,永远不离开山上总舵,防止她伺机刺杀。真能做到这一点,她说不定会可怜他们,从而手下留情。
她纤长的手指凌空移动,缓慢挪到龙八太爷的名字,在上空盘旋,过一会儿,再移向天下第七。
她希望杀了他们两个,哪怕只杀一个也行。两人一样的残暴,一样的可憎,竟分不出谁更讨厌一些。不过,天下第七低调做人,明哲保身,总是很注意个人安全问题。与其相比,龙八更粗疏,更狂妄,而且拥有地址固定的宏伟庄园,相当容易找到。
随后,她轻巧地敲了敲“龙八”二字,顺手折起这张纸,塞进袖子里。
她在等戚少商,她听见他的足音,她不想让他发现这些名字。纸刚藏好,门外传来三下敲击声。门旋即开了,戚少商一身白衣,快步走进这间屋子。
他明明闻到笔墨香味,却没看到她写的字,不由有点儿奇怪。但他来找苏夜,并非为了和她写诗作词,只愣了一愣,便说:“龙八来了神侯府。他代表太师一方,向诸葛先生施压,要求他交出苏楼主。”
他预备苏夜怒火勃发,掠出门外。出乎他意料,她眼皮都不抬,一派悠闲自如。他说话时,她抬起了头,面具后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把他看的差点不自在起来。
白昼时分,她身上的虚无缥缈之意,似比午夜时还浓。她等他说完,平静地说:“我知道。”
戚少商前来告知她,自是一片好意,怎奈这番好意没起到太大作用。她冲他微微一笑,继续道:“他下马、进门、要求诸葛小花出去见他,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正在听他和无情说话。”
隔着数重房屋,她竟在窃听主人与来客的对话。戚少商不仅没想到,而且想不到。他吃了一惊,迟疑道:“那你……”
无情要他来找苏夜,把龙八之事不加隐瞒地告诉她,在她意欲冲上前堂时,拦住她的冲动之举。然而,苏夜态度十分平和,并未冲过去杀了龙八,只是坐在书桌后面,安安静静听着。
于是,他自己反而变的很可笑,像只失去食物的蚂蚁,就差原地打转了。
苏夜见他面露尴尬,失笑道:“要不要转述给你听?”
戚少商讶异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行,他们说一句,你复述一句。我倒想弄清楚龙八的斤两,瞧他逼不逼得出诸葛先生。”
苏夜双手交握,放在书桌上,黑色衣袖覆盖了她的双手,使她全身隐入无法忽略的黑暗。她眼睛看着戚少商,手指不断划着小圈子,侧耳细听远方的说话声。
龙八讲话高声大气,距离远了,变成嚅嚅细语般的细微声响。但在苏夜听来,响亮程度与平时毫无区别。戚少商找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龙八于同时厉声道:“苏梦枕的人在光天化日下,杀死多名平民百姓。我得找他问问,是他哪个手下这么大胆,不把你们四大名捕放在眼里!”
无情只回答了四个字,“证据何在?”
苏夜忍不住笑道:“他们在纠缠我犯的事呢。”
她杀梁何,得罪了白愁飞,杀苗八方,得罪了蔡京和方应看。他们已确定苏梦枕未死,身边还出现一个强援,所以赶紧拟定对策,以免局势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龙八此行,便是对策之一。
他到神侯府逼问诸葛先生,是明。另外一批人手攻击与苏梦枕交好的势力,迫使他出面相救,是暗。可惜,诸葛先生根本不愿见他,派出得意大弟子,当面打官腔,比拼水磨功夫。
对方猜测苏夜救走苏梦枕,一直藏在神侯府。龙八遂借题发挥,指责府中窝藏朝廷钦犯。
无情起初还算客气,后来发觉他横眉立目,语出不逊,也跟着没了好气。他面沉如水,语气冰寒如数九寒天,冷冽似冬天的湖水,一句递一句,将话说的滴水不漏,气的龙八声音愈发大了。
他说,苏楼主手中持有免死金牌,非谋逆大罪皆不能入刑,若无谋反证据,不如承认自己信口胡说,赶紧夹着尾巴离开。
龙八太爷哪有什么证据,只得以入府搜查作威胁,号称一进后园,立刻能够找到他要的人。无情却回答,你官职不够,地位不高,想搜世叔府邸,你不成,你去叫蔡元长亲自过来动手。
双方足足扯了两刻钟,龙八软硬兼施,客气请求有之,拉蔡京作大旗亦有之,均说不动铁石心肠的无情,壶里的茶都喝干了,仍未得到想要的结果。他终于忍耐不住,站起身放了几句狠话,勃然大怒地拂袖而去。
事实上,无情冷言冷语,将其拒之门外,是实质意义的救了他。他一旦进入后园屋舍,察觉苏梦枕行踪,那他八成无法从这里活着出去。
苏夜按照戚少商的提议,边听边说,边说边笑。她模仿龙八太爷的低沉洪亮,无情的冷淡清冽,均惟妙惟肖,仿佛他们本人就在眼前。
然而,她笑着笑着,细想话中之意,渐渐笑不出来,忽地叹道:“我果然没给错面子。”
戚少商奇道:“什么?”
苏夜冷冷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出于某种理由,非杀龙八不可。但是,成大捕头为庇护我们,不惜当面顶撞他,让我觉得过往付出,并非没有意义。他对我不错,我便回以同等态度。因此,我就算杀人,也不会在他们府上。”
戚少商颔首,微微笑道:“他的确可堪信任,而且他性格执拗的很,如果有看不惯的事,诸葛先生也改不了他的想法。”
苏夜笑容一闪即逝,“龙八无足轻重,他那点武功奈何不得我。我担心的,乃是他背后的主谋。你以为我说尽早搬出去是气话吗?我深觉世事瞬息万变,夜长梦多。白愁飞有蔡京支持,方有今日地位。我必须让蔡京明白,与我作对,会付出他舍不得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