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炭有点儿发傻。

这个世界没有五湖龙王,江南仍是朱勔、朱厉月两兄弟的天下,所以他不认得这个黑衣人。他坚持不懈地认定,此人要么和天衣居士有关,要么和诸葛神侯有关,才会突然出手救下织女,飘进老林寺佛殿,阻止了这场决战。

结果,黑衣人和元十三限只说了两句话,突然点出他的名字,问他苏梦枕、白愁飞、王小石三人的情况。

他们三个地位十分重要,均为当今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却和现在无关。他被点名之时,脑中闪过了无数猜想,就是没想到现实中的发展。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呃——”,下意识望向达摩像,同时问道:“你为啥问他们?”

黑衣人衣袍笔直垂落,如同一个筒子,从肩膀到足踝,宽度丝毫不变,打眼一看,容易混淆正面与背面。测试他正面朝向张炭,用后背对着元十三限,一双眼睛掩在黑布后面,眼神估计不会是温柔良善的。

张炭一只眼睛看他,一只眼睛看元十三限,神色略有扭曲。他自以为敢于反问,已是不畏强梁的象征。但黑衣人根本无意多说,马上再转一个角度,问天衣居士道:“许笑一,他不愿回答,你愿不愿意?”

天衣居士微觉诧异,正要说话,只听张炭叫道:“我说,我说!”

苏夜的问题极为简单,因为人人都知道答案。正因如此,别人都知道,她不知道,才容易引起疑问。此外,张炭目睹元十三限视誓言如无物,上一句承诺犹在耳边,下一句就翻脸无情,深怕他不要前辈高人的脸子,于大家对话闲聊时突然偷袭,因而屡屡看他。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看了一次,但见达摩像恢复了慈眉善目的原本模样,双睛仍有神光,却含而不露,不像马上就要动手的样子,不由稍稍放心。

他和王小石、温柔等人最熟,于是先说他们的情况:“王小石……王小石行刺傅宗书得手后,成了官府欲得之而后快的钦犯,一直不见踪影,可能扬帆出海去了,可能和马队一起前往西域的大沙漠。我们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儿。”

傅宗书之死尤胜黑光上人,死讯一出,朝廷人心惶惶。当今太师亲自过问,责令府道州县全力追踪,若不能把人犯带回,也可以就地格杀。通缉令贴的到处都是,连乡野村夫都知道有个名叫王小石的要犯,何况江湖中人。

这样一来,苏夜没来由地一问,张炭自然犯了疑,疑心她想在他这里打听王小石的行踪。

旁边未灭的佛灯里面,忽地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映的整座大殿光影一跳。苏夜瞥了瞥那盏灯,缓缓道:“傅宗书已经死了?”

张炭奇道:“死了,早就死了,你是哪里人,怎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苏夜道:“死了就好,苏梦枕呢?”

她看完洞天福地推荐的任务路线,猜测苏梦枕处境极坏,甚至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但是,纵然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张炭的第一句话,仍带给她多年未有的惊骇。

他说:“苏梦枕不行了。”

苏夜吐息一滞,达摩金身微光浮动,张炭却一无所觉,继续说道:“金风细雨楼几乎完全落在白愁飞手里,这两年,什么事都是白愁飞出面办,楼子的作风也和以前大为不同。白愁飞对外的说法,是苏梦枕大病难愈,精力不济,才把大小事务都交给了他。但爸爹……”

苏夜道:“张三爸怎么说?”

张炭失声道:“你认识我?你既然认识我,怎么不认识王小石?”

苏夜冷冷道:“张三爸究竟怎么说?”

她语气冰冷如今夜的秋风,即使把秋霜贴到张炭脸上,也不会像他听了她的话时这么冷。他面前仅有一顶普通斗笠、一袭黑色衣袍,看不到五官神态。可他总觉得,黑布是一层虚设的障碍,自己正与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说话。

他答道:“爸爹一说这事,就很是不屑,认为白愁飞结交了朝廷里的权臣贵人,准备鸠占鹊巢,挤压亲近苏梦枕的人马,趁他病要他命,把金风细雨楼变成自己的基业。”

苏夜嗯了一声,应道:“好。”

张炭从未听过这么寒冷,这么阴沉,这么笃定的一个好字,其他人也没有。

自从苏夜发问,达摩像仿佛放弃了格杀天衣居士的决心,一直像个真正的佛像,墩在旁边听着,这时蓦然道:“你生气了。”

苏夜笑道:“你看出来了?其实也不是太生气,多少有一点吧。”

达摩像低沉地笑了一声,然后,声音里也带了笑意,问道:“你欣赏苏梦枕?”

苏夜坦然道:“岂止欣赏,简直非常欣赏。方歌吟曾说,当今的京城势力中,只有金风细雨楼还像个样子。我与他素未谋面,不清楚他的为人,但我同意他这句话。”

她背对元十三限说话,元十三限也不以为忤。他放柔声音,轻轻道:“其实苏梦枕的遭遇,我也有所耳闻。”

苏夜道:“你在太师身边做事,自然有所耳闻。”

元十三限选择这个时候插嘴,必有特别用意。她表现的再冷漠,他也不会计较她的态度,只顾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果然,达摩像面露笑容,隆隆地道:“苏梦枕的结义兄弟王小石,就是许笑一的得意弟子。”

苏夜道:“那又怎样?”

元十三限笑道:“你猜苏梦枕失势后,以王小石为首的侠义道做了什么?他们什么都没做!任凭白愁飞拜太师为义父,一天一天蚕食金风细雨楼。太师和我谈起这事时,庆幸上天助他,因为王小石撒手不管,使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不在京城大动干戈,悄无声息地达到目的。”

张炭大声说:“他自身难保,怎么帮人!”

元十三限狂笑起来,笑声令人心悸。他一边笑,一边说:“他是许笑一的弟子,当然聪明过人,明知把重病的苏梦枕扔在白愁飞手里是个什么下场,仍然坚持刺杀丞相,借机远离京城。等他回来,大可捶胸顿足,扑在苏梦枕的尸体上,大哭兄弟来的晚了!自在门下,一贯如此!”

天衣居士叹道:“老四,你把别人想的太坏了。”

元十三限冷笑道:“我在几十年前,已经悟透这个道理。什么侠客,什么侠义道,都一样。太师意欲铲除苏梦枕,诸葛小花为啥不插手帮忙?因为他心里高兴着呢。苏梦枕桀骜不驯,白愁飞易于对付,所以他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抛到脑后,坐山观虎斗,等苏白斗个两败俱伤,金风细雨楼也就无力和他抗衡了!”

他看似驳斥天衣居士,其实是跟苏夜说话。普通人通常认为,他尽说诸葛神侯的坏处,是因为忌惮苏夜,希望激起她对天衣居士等人的反感,从而不再理会这件事。

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根本不害怕,他只是厌恨极了诸葛,才抓住一切可能的时机,向人灌输这位正道领袖的“真相”。

别人之所以哑口无言,难以提出反对论点,也是因为缺乏论据。白愁飞架空苏梦枕,攫取风雨楼大权期间,大家各有各的是,从未有人一怒拔剑,为苏梦枕说几句公道话,不仅无法力挽狂澜,甚至没有试过挽一下。

佛殿之中,尽是元十三限金刚神煞般的大笑声,震的几盏油灯摇曳不定。

苏夜微微一笑,没事人似的,依然面向张炭,温声问道:“温柔呢?她还在京城吗?她的处境如何?”

张炭本以为她要借着元十三限的话头,责怪王小石弃义兄于不顾,正在打叠腹稿,准备替他辩护一番,却听到了与温柔有关的问题。他先愣了愣,方道:“温姑娘?温姑娘她很好,白愁飞一向喜欢她,从来没有为难过她。他是她的好朋友,苏梦枕是她同门大师兄,唉,她夹在他们之间,也是难做人!”

苏夜沉默一会儿,轻轻道:“原来如此,这确实难做的很……”

她轻柔地说出这句话,用的仍是老人的苍老嗓音,却有种挥之不去的悠长韵味。她的目光越过张炭,投向殿门外浓黑深沉的夜色。月光非常明亮,可夜还是那么黑,只要几片乌云遮住明月,光就不见了。而她的心情,已经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张炭在看她,所有人都在看她,包括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至今不出手,一是射出伤心小箭后,最好有段调息回气的时间,二是他对她的好奇心愈来愈浓,想一探她的真面目。

弹指之间,她无声叹息着,很快收回目光,又说了一句,“苏梦枕还在京城吧。”

张炭道:“是啊,不然他能去哪里?他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别人也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这种人怎么会逃?”

苏夜点点头,笑道:“多谢你,你今日帮了我的忙,解决我的疑问,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张炭一咬牙,悍然道:“你是否在怪温姑娘,怪她不向着她师兄?但你想想,她有她的难处,白愁飞再怎么不对,也没有对付她,没嫌弃她是苏梦枕的师妹。”

苏夜笑道:“我不怪她,我谁都不怪。对了,这地方叫什么名字,离京城有多远?”

元十三限忽道:“你要走?你怕了?”

苏夜终于转过身去,“不怕,所有不愿意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怕你吗?我倒觉得,这些人联手,足够对付得了你,你的武功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高。”

元十三限嗤笑道:“随你怎么说,但你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