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笑道:“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兜着。”

方应看道:“即使如此,你在楼外得罪了人,苏公子总不能置之不理。”

苏夜道:“他是小寒山一脉的大师兄,照顾师弟师妹,本是他的责任,就像我也得照看温师妹,防止她被人掳走,用来威胁温嵩阳。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像懒残大师,出了家,就不再管红尘纷扰。”

方应看微微一笑,“在下看得出,苏公子把你照顾的很好。”

两人说话期间,菜陆续上来了,分别是一只切成薄片,浸泡在蜜汁里的肥厚火腿;一只外表炸的香酥,内里垫着软糯芋泥的鸭子;以及由雪白鱼丝和翠绿莼菜组成的新鲜鱼羹。

这些菜香气扑鼻,鲜美中带着香甜,分别呈现暗红、金黄、绿白相间三种颜色,令人食指大动。但苏夜食指完全没动,好像根本未看到桌上的佳肴。

黄酒事先烫过,在她手边冒着热气。她把酒壶拨向旁边,冷冷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方应看微笑道:“我只是触景生情,发一番感慨,并不想说什么。方某没有同门兄弟姊妹,所以真的很羡慕你们。不过,我至少可以做个照顾别人的人。而姑娘你,你八成也不在乎多上几个师兄师姊?”

这句话过后,两人的心思就此岔开。

苏夜拣了一片火腿,放进嘴里嚼着,越嚼越慢,逐渐陷入了沉思。

方应看提到苏梦枕,其实是件很正常的事。大多数人定力不够,一看见她,必定想起她的师兄。诸如王小石、唐宝牛之辈,才会想起她师妹。但方应看轻描淡写的话语,触动了她内心深藏着的一个弱点。

当方应看说“你生活很舒服”时,这个弱点缓缓浮上心田,丝毫不顾自己有多么讨厌,不停向她彰示存在感。

她倏地发现,她确实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倘若她一直待在小寒山,未曾出走江南,那么长到十八岁时,她就会顺理成章地,被苏梦枕接到汴梁,像杨无邪那样,从旁辅助他。

她出门对付敌人,他便静静坐在象牙塔里,当她必要时的后盾。她出谋划策,他便无声旁观,最后点头或者摇头。

而且,由于金风细雨楼在江湖的庞大影响力,她日后势必成为重要人物,一举一动都能影响江湖局势。这种生活不仅舒适和谐,而且波澜壮阔,能够满足所有少年男女的江湖梦。

她真想永远这么过下去,如红袖神尼所说,与大师兄相互扶持,照顾彼此,直到照顾不了的那一天。

可她不能,因为她是创立十二连环坞的五湖龙王。

她这一年来过的很好,享受着两方势力受她调遣的感觉。苏梦枕拿她没办法,其他人更是如此。如果她不去江南,这就是她没当上龙王的生活——作为金风细雨楼苏公子的师妹,拥有很高的地位,很大的权势,高高兴兴地生活在楼子里。

她的快乐影响了她的决策,以致她拖拖拉拉,犹豫不决。她走进一个心理舒适区,就此深陷在里面,迄今没能爬出去。

她本应把秘密告诉苏梦枕,与他商量如何利用双重身份。然而,一旦脱下伪装,她就不可能再住风雨楼,必须返回十二连环坞分舵。世上从来不存在这样的霸主,放着自身地盘不管,跑去盟友那里又吃又住,出事了才回去。

以神侯府为例,神侯府亦是金风细雨楼半个朋友,而苏梦枕与无情的交情相当深厚。但他永远留在天泉山,充当楼中数万子弟的后盾,从不见他去神侯府过夜。

她迟迟不愿泄露身份,为自己找出无数理由,却都可以轻易推翻。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决定,也就没有人能修正她的错误。

忽然之间,她心中的浓雾散开了,露出雾中清晰可见的事实。她想起总管劝她实话实说,想起她们希望她早回十二连环坞,她居然一直拖延着,拖到有能力兑换七返灵砂,仍恋栈不去。

她做学生的时候,拖延再久,还是得把论文写好,按期交上去。这件事也是一样,再怎么装作看不见,总有一个绕不过去的障碍,直挺挺竖立在前方。在前世,这障碍叫“死线”;在这一世,它的名字变成了“事实”。

她能把十二连环坞送给苏梦枕吗?她不能。她能掩藏身份,直到双方发生摩擦吗?她也不能。她很喜欢这位大师兄,程度超越了所有其他人,所以,她希望和他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要分道扬镳。但这并不表示,她会为他放弃十二连环坞。

这两者当然可以共存,而且是愉快的共存。

因此,她不应继续沉迷,装作看不见应该做的事情。拖着拖着,只会拖掉她的自制力与意志力。她好不容易克服了它们,难道又要重蹈覆辙?

她必须走出舒适区,主动接触那个她不能顺风顺水的世界。倘若她沉迷于无忧无虑的生活,为何不回到小寒山,一辈子躲在神尼羽翼下撒娇?

她吃东西先慢后快,胃口很是惊人。尤其她频频发愣,分出十分之一精力应对方应看,十分之九思考是否从今天做起,更无心在意饭菜滋味,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方应看眼睁睁看着她风卷残云,用一刻钟吃掉半只鸭子,再用一刻钟吃掉四分之三个火腿,连下酒的小菜都不放过,想惊叹又觉得太无礼,只好静静看着。

他反复回溯自己的言谈举止,始终未能找出不妥之处。在他看来,苏夜的反应异乎寻常。他羡慕了一下苏梦枕与苏夜的兄妹关系,她忽地进入了发愣状态,一筷子接着一筷子,扫荡面前的精美菜肴。

客人胃口好,对主人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他意在拉近关系,并非来酒楼吃饭,几次想插话,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打发掉,自然感到挫败。

事实上,他刻意提及苏梦枕,只是为了让她生出好感。这样一来,他可以就坡下驴,提醒她,他方应看亦有权有势,亦可像师兄般照顾她。

如果将来某一天,她遇上危险,自然而然地找他求助,那他的目的便达到了。

苏夜对他爱答不理,向鸭子与火腿发起猛攻,乃是他预想不及的。他知道她有心事,他想问出这桩心事。可惜,这是个绝不可能告诉他的秘密,于是他全部努力都落了空,不得不硬着头皮,维持面上温柔多情的模样。

苏夜喝下第三碗汤,意犹未尽地放下汤羹,轻轻吁了口气,笑道:“这地方虽然贵,贵的却很有道理。我喝汤之时,仿佛又回到了江南。”

方应看奇道:“你是江南人氏?”

苏夜道:“是。”

她的瞳仁仿佛两粒小小的黑珍珠,随瞳孔在眼中滚动来去,泓泓然如有宝光。她盯着方应看,略带抱歉地说:“多谢方公子,我很遗憾不能陪你多谈一阵,但我必须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做。你若有话,下次再叙吧。”

她要走,方应看也不能拦着,彬彬有礼地起身相送。他费尽心思,结果直至苏夜打马飞驰而去,心里仍未留下他的影子。与此同时,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轻轻淡淡一席话,竟祸及金风细雨楼,引出一场本来不必发生的大震荡。

苏夜回到天泉山时,天早就黑了,夜幕笼罩了整座山峰。一轮皓月正摇摇晃晃地升起,尚未升至中天。夜空上,悬着斑斑点点的星辰,发着黄白色光芒。

她并不紧张,因为这件事不值得紧张。她只是很想见苏梦枕,因为今日之后,她住在金风细雨楼的日子必然屈指可数。她想着他听到这秘密时的表情,突然又觉得很愉快。她高兴的时候,一张脸在黑暗里仿佛发起了光,一种愉悦而恬淡的光。

然后,她被人拦了下来。

苏梦枕若不在青楼,就在四座楼环绕拱卫的象牙塔。她往象牙塔走,不远处却出现了两个人影,一个是青年人,一个是老年人。

那青年眼皮堆在眼睛上,层层叠叠,把双眼压的半睁半闭,像是在梦游,让人怀疑他怎么可能在夜里看清东西。老人满头银发,神情威猛,身材高大雄伟,留着蓬乱硬挺的须髯,仿佛把一只银色的刺猬按在下巴那里。

莫北神与刀南神。

他们是她新近得到的手下,也是金风细雨楼毋庸置疑的守护神。

他们急着找她,见她迟迟不归,竟和温柔一样,打算进城去找。幸好,他们正往外走,恰见苏夜牵着一匹纯黑色的千里马,慢悠悠地拾阶而上。他们耐心等着,等到她把马交给其他人牵走,才赶紧现身,以免她去见苏梦枕,自己又失去了机会。

苏夜见他们拦路强盗似的,急匆匆蹿出来拦住她,不由哭笑不得。她笑着笑着,发现他们神情中有一种急切,好像压抑了很久,今天不得不向她喷吐出来。

满天星光倒映在她眼里,使珍珠变成了亮闪闪的钻石。她不再笑了,犹豫着往玉塔看了一眼,问道:“你们找我?”

刀南神道:“不错,我们两人有话要说。姑娘是我们最后的指望,如果你不听,我们只好去找公子。”

苏夜一愣,笑道:“何必这么严肃,什么话?”

莫北神抢先一步,在刀南神之前,答道:“附近有巡逻的子弟,能否找个安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