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很私密的问题。一个陌生人平白无故,问及所有太监心中最大隐痛,极易惹来敌意。

然而,米苍穹方才话里藏锋,挤兑她不说真话,要她毫无保留,怎能转眼就翻脸?他捋着胡须,倏地露出追思神情,缓缓道:“因为我入宫时并非幼童,年纪在青年与少年之间,净身过后,仍长出了一些胡髭。这么多年过去,胡髭越长越长,就成了这样。”

苏夜恍然大悟,附和道:“原来如此。公公竟在宫中做了这么久。”

米苍穹微微一笑,叹道:“我服侍过两代圣君。时光飞逝,有时独自一人,回忆起来,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他一边带路,一边述说需要注意的事项。据他说,赵佶正和几个小内监蹴鞠,不知等他们过去的时候,他是否还在场上踢着。

苏夜知道赵佶踢得一手好球,并沉迷此道,不由微觉好奇,想亲眼瞧瞧他的球技。

米苍穹缓步走上一条石子路,石路两旁青苔浓绿,尚未受寒气侵蚀。青苔靠内侧的地面上,放置着诸般奇秀山石。

别野别墅之中,四季鲜花盛放不断。光是梅花,就有朱砂、青萼、乌羽、金丝等品种。如果花开得不盛,自会有人在树上扎假花,饰以纱灯,绝不让它们树秃枝枯,徒增满园晦气。

苏夜跟随米苍穹,转过一座大假山,只觉眼前一亮,山后现出一泓清潭。潭上设有小桥,桥旁种着碧色秋菊。她未及细看,一眼瞥见小桥对面一侧,走来了一行五人。

为首者是个道骨仙风的汉子,神情闲逸,高冠古服,衣袍式样大有魏晋之风,很像是从古画里走出的角色。他身后跟的人并非小太监,而是四名小道士,手里捧着拂尘、法印、桃木剑等道门器物。

此人缓步行走,衣袂在风中飘扬飞舞,如若御风而行,果然有真人上师的风范。

赵佶的得宠近臣大多长相不错,即使形貌丑陋,也是那种怪相奇貌,而非普通的丑陋。以蔡京为例,他玉貌朱唇,形容俊雅,极似翩翩君子,文采亦属朝野一流。赵佶一看这等俊秀之士,当然喜多怒少,纵使对方犯下小错,也可以容忍赦免。

黑袍人外表不俗,武功也练的极为出色。除了詹别野,哪还有第二个可能?他修炼的内功,名字叫作“天下一般黑”,是江湖绝顶内功之一。他本人炼气有成,挟道术作威,在赵佶身边,本领也算数一数二的。

当年御前第一高手正是方歌吟,可惜赵佶赐官位封赏后,方歌吟立即留书辞去,把方应看留在宫中效力。詹别野不敢与他比拼,但数完宫内高手,他仍觉得自己出类拔萃,脸上大有光彩。

赵佶宠信詹别野,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前些年,詹别野胡作非为,恶名太盛,惹恼了自在门的懒残大师。懒残大师亲自出手,狠狠教训他一顿。他无力反抗,只得夹着尾巴做人,自此销声匿迹。

唯有消息灵通的势力才知道,他与蔡京狼狈为奸,相互遮掩,气焰长盛不衰,他做事比过去更为隐秘,荒唐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夜听过相关传闻,不由大为感慨。懒残大师皈依佛门,不愿破杀生大戒。但他留黑光上人一条性命,后果就是对方东山再起,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到了这个时候,懒残大师就不管了,不见了,没准要等他恶名再一次鼎盛时,才再一次动手教训。

她瞥向黑光上人时,黑光上人正含笑看着她,双眼精光连闪,不似常人眼神。

他这人一生经历,其实十分简单,全部指向同一个梦想。过去他弃佛入道,既是为了投当今皇帝所好,也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

他非常怕死,平生最怕的事就是死亡。他做小沙弥时,熟读佛门经史,看到佛陀亦有涅槃升天之日,顿时失望透顶,感觉自己投错了山门。

后来,他转去修道,钻研养生、导引等延年益寿的法门,希望能够长生不老,研究了半天,发觉刻苦修炼一辈子,仍得兵解弃世,扔掉尘世的肉身。

再后来,他接触藏边密宗,想修成传说中金身不灭的金刚上师。可惜密宗有着转世轮回的规矩,并无永生之说。

所谓涅槃、兵解、轮回,无非是死亡的美称。世上从来没有神仙,否则怎容得他装神弄鬼,哄骗君王?

詹别野绝望之余,如同溺水的旅人,拼命抱住名为武功的浮木不撒手。他很清楚,武功练的好,精神身体就好,活的岁月就可以长一些,外表也比同龄人年轻。

于是,他花费大量时间炼神养气,成为不世出的高手,同时注重保养打扮,盼望外表永葆青春。历数佛道两家,像他这样看重外表的人着实不多。他一身仙骨,道貌岸然,也是应有之义。

米公公眼神如针,厉害透顶,受方应看之托后,特意来观察苏夜的言行举止。詹别野眼力同样不差,平时随意看看,便能看出对手修为高低。他为着自己,也为别人,着实留心她、注意她,两道目光一瞬不瞬,直直投在她身上。

他带了四个跟班,派头超过米苍穹。米苍穹却像一无所知,笑呵呵迎上去,拱了拱手,道:“上师怎么这样着急?”

黑光上人对着米苍穹说话,眼睛仍看向苏夜,和和气气地笑道:“官家大肆夸奖这位道门同侪,我怎的不来看看?”

苏夜展现出的实力,大概与白愁飞、王小石两人相差仿佛,最多高出一线。她在外人面前,永远保持这个幅度。无论黑光上人怎么看,怎么打量,都无法真正看穿她。

像关七那般,视线直接穿透黑布、面具、易容三重障碍,直视她本人的人,她再没碰上过。

詹别野过去瞧不起三神君、八刀王等走狗的走狗,认为他们功夫着实一般,之所以死在苏梦枕师妹手里,全是因为能力不济。苏夜于同期杀死*青龙中的两人,才让他高看了一眼。

他始终认为,她能耀武扬威,仅是运气太好,未碰过自己这种高手。赵佶盛赞她具天仙之姿,如天仙降世,使他进一步形成错误印象,将她视为一个六分凭容貌,四分凭武学的女子。

此时,黑光上人堆起笑容,大有道门前辈的威仪,答完米公公的话,又赞扬苏夜,“果真根骨不凡,不同于那些痴呆愚鲁之辈,日后必定修道有成。”

苏夜波澜不惊,浅笑道:“多谢前辈。”

她并没和黑光上人多说,因为他和她毫无交情。他不住掂量她,她也在偷偷留心他的能耐。留意过后,她认为他不可能是她的对手,遂不再理会。

詹别野到来之后,米苍穹的话稍微多了些。他们偶尔交谈一两句,话题围绕着赵佶。由于她在旁边,他们说的全是些不关痛痒的内容,譬如官家用了多少膳、官家精神如何、官家蹴鞠水平更高了、官家召见傅宗书的次数多于上个月,导致太师脸色很不好看。

这些话大多缺乏倾听价值。不过,苏夜横竖无事可做,全程都默默听着,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当米苍穹说到童贯那五名爱将时,赵佶所在的暖阁终于到了。米苍穹整一整衣袍,领她进去。黑光上人倒是另有事做,未等走到暖阁门前,就施施然踩上另一条路,号称去丹房监督炼丹。

天气说暖不暖,说冷也算不上太冷。但这座琼楼玉宇般的阁子里,温度竟高过了苏梦枕书房。赵佶蹴鞠结束,马上体现出体虚的特征,被冬风一吹,额上热汗化作冷汗,迅速披上一件大氅,以弱不禁风的姿态,抱着一只飘出檀香气息的小手炉。

苏夜一生从未用过手炉,突然看见皇帝抱着,不禁愣了一下。

赵佶待她行过大礼,懒洋洋地道:“你来了,你坐下,陪朕说说话。朕还有件事想问你。”

他在铺着软垫的长椅上半坐半倚。米公公一个眼色,有人搬来绣墩,放在长椅旁边,示意苏夜过去。

她屁股刚沾上绣墩,就听赵佶问道:“留香院的崔卿家忽然赎了身,搬去了别的地方。她认你当姊姊,你们想必熟悉的很,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崔念奴“消失”后,苏夜早知有此一问。青楼女子人数众多,能得皇帝青眼的可寥寥无几。花魁一去,赵佶意兴未尽,肯定要问上一问。

她先送上动人笑容,才答道:“她素有脱离苦海的愿望,看来已凑够了赎身金银,走得要多快有多快。她从未提过这回事,也没留过口信,难怪官家牵挂。我对这事一无所知。不过以我之见,她既不留恋你,那你也不必想着她了。”

开封府乃是北方最繁华的府城,每年总会新出三五个红遍京城的名妓。赵佶用情从不会太深,只是问问,问过后没有答案,怅然一阵,也就放下了。

他抱着手炉,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炉向上一搂,兴致盎然地道:“卿家上次回去,向朕许诺,要找一种对身体极有益处的药物献上。今日带来了没有?朕正觉乏力,大可试试你的药。”

米公公白眉忽地耸起,显见是头一次听说这码事。苏夜扫了他一眼,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淡然道:“民女岂敢失信?这瓶里装着二十枚药,名叫九花玉露丸,是我配出的独门秘药,需要清晨取九种花瓣上的露水,配合珍稀药材调制。”

赵佶直起身体,笑道:“有何药效?”

他果然很感兴趣,毫不犹豫地把玉瓶接在手里,转手递给米苍穹。苏夜神情自若,答道:“吃下去之后,可以补身健体,延年益寿,让人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