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夜在洛阳龙头府的大堂里正襟危坐,旁边放着一杯当作摆设的热茶,由于无人搭理,凄惨的就像赏雨亭石桌上的那一杯。

她在正式场合,接待身份非同一般的客人,衣着仍然十分普通,并无出奇之处。但别人一见她清秀明丽的容颜,从内而外透出的飘渺气质,就会忽略她穿了什么衣裙,什么鞋袜。即使她把隋宫所有首饰都顶在头上,值得注意的仍然只有她本人。

如果只用容貌评判,也许还有比她更美的少女。最奇特的是,她给人的感觉有点不对劲,一旦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那里,就会觉得她和背景融为一体,脑中立即产生错觉,很容易判错她的正确方位。要练出这样的本事,难度也许超过了倾国之姿。

洛阳成为少帅军重地之一后,另设洛阳太守与太守府。苏夜所居之处,乃是王世充父子在洛阳的住宅,家具摆设均相当精美。她搬进去,让这座宅院得到“龙头府”之名,人人均知可以在这里找到她。

大堂中,两批人正分宾主坐下,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其实不是她,而是坐在客座首位的人。

这人端坐椅中,看上去仍像标枪般挺拔,像高山般雄伟。他与苏夜风格相仿,并未费心装扮自己,仅穿一身平平常常的蓝袍,用红巾扎起发髻,却比任何美衣华服都更适合他,愈发凸显出他绝顶英俊的脸庞,以及兼具贵族、文士、武学大宗师三个特性的超卓气度。

他不仅英俊雄伟,气质超群,还给人以睥睨天下的真正英雄感觉。任何人见到他,都无法挑出他全身上下哪怕最微小的瑕疵。除了体态容貌的完美,他宽广的额头、清澈飞扬的眼睛、微带风霜的两鬓,都流露出一股世外高人才有的智慧。

别人一见他,就知道他文采武功均为上上之选,性格磊落桀骜,连长相亦得上天厚待。若将时光后退数十年,他毫无疑问是中原武林第一美男子,正如传闻中那样。

他当然就是宋阀阀主,“天刀”宋缺。

苏夜一闭关就是三个月,内事不决问任媚媚,外事不决问沈落雁,乐得当一个勤修苦练的绝世高手。期间,她将舍利元精吸收殆尽,驱逐真元中夹杂的阴寒感,正式将所有元精据为己有。历代邪帝真元加起来,对她的补益很是明显。寇仲仅见了她一次,就觉得她产生了变化,却说不出哪里变了。

但她还没正式出关,就接到宋阀传讯,称阀主将于三个月结束后的那个月,亲赴洛阳见她,请她早作准备。

此时,跟随宋缺的随从仍在侧厅中用午膳。宋缺却不着急吃饭,只用每个人都会拿来打量她的眼神,唇边带着潇洒绝伦的微笑,颇为欣赏地打量她。

如果仔细观察,他的微笑中饱含醉人风范,外加天之骄子特有的骄傲之情,极易打动别人。尤其他不仅是在审视主人,还是审视自己未来的对手,目光更为严肃认真,自然而然地让人觉得高不可攀,恨不得逃出他的视线范围,躲到屋子角落去。

他与苏夜一对视,旁边的宋智、宋玉致、寇仲马上成了布景。以宋玉致之典雅高贵,也无法夺走这两人的风头。

苏夜轻轻咳嗽了几声,笑道:“还以为阀主会在你闻名遐迩的磨刀堂等我,结果想错了。”

她其实在想,石之轩和宋缺究竟谁更英俊些,却无法拿这事打开话题,只好换一句比较正常的。不过,正如石之轩,宋缺的声音亦柔和动听,不急不躁,“少帅曾转告宋某人,小姐最讨厌东奔西跑,将宝贵时间全花在路上。况且他急于观看你我两人的决战,非要亲赴岭南不可。让三军主帅临时离开战场,前往中原极南之地,当然不合情理。”

苏夜和宋玉致几乎同时望向寇仲,让他尴尬非常地道:“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我与阀主谈到你,不说你的趣事,难道还说你容貌说个不停吗?”

苏夜摇摇头,不再理他,笑道:“不管怎样,阀主大驾光临,实在给了我不少面子。诸位在洛阳请一切随意,千万不要客气。”

寇仲和她相识已久,自不用说。宋玉致也认识了她很长时间,和她关系不近不远,算是有一定交情的朋友。她曾针对寇仲追求宋玉致的目的,设法开导她,说寇仲的好话。但是,由于宋缺在场,两人都略微有些拘束,好像不知如何插入这场见面就谈决战的对话。

宋缺神色自若,仿佛已习惯尽显己身威严的场合,平静地道:“宋某人在岭南时,多次听到小姐芳名。每过一段时间,你的名气就响亮一分。江湖上,无论好事之徒,还是真心专注武道的人,都对小姐的夜刀,还有宋某的天刀感兴趣。少帅到岭南,亦说你是他的师父,教过他用刀道理。”

苏夜不由一笑,点头道:“确有此事。只不知他刀法怎样,是否在阀主面前丢尽脸面?”

寇仲终于找到一个插嘴的好机会,苦笑道:“那几天我下场如何,美人儿师……你难道还不知道?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下提出来,明摆着让我丢脸,好博玉致一笑。”

其实苏夜怕剧情改变,触及关键节点,让双龙中途夭折,指点他们的内容着实不少。寇仲第一次遇见宋玉致时,就可凭一柄单刀险胜她,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他们天纵奇才,屡有突破,也不再需要她的指点了。只不过,将这两人放到宋缺面前,仍只有拼命抵抗的份儿。

宋缺也禁不住笑了,正色道:“少帅具有极深的潜藏天份,以后前途无量。这是宋某以天刀之名打下的保票,小姐可以放心。”

至此厅中气氛陡然放松,不再带有试探意味。但宋缺见苏夜,如同苏夜见梵清惠,均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他若要谈决战天下,和寇仲、虚行之等人见面即可,何必非找她不可。由此可见,宋缺对武道的追寻的确真挚至极,宁可冒上重伤甚至身亡的风险,也要在这当口试试夜刀。

她想到这里,决意不再拖延,遂微笑道:“他若不好,阀主焉肯把他认作未来的佳婿?现在不如谈谈阀主此行的真正目的,在决定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宋缺微露诧异神色,仍道:“何事?”

苏夜扫视大堂中五六张同样诧异的面孔,淡然道:“我于五日之前离开静室,于三日之前到净念禅院见宁散人,与他第二次交手,侥幸取胜。”

这句话说的固然谦和,其中含义却足以震惊江湖。宁道奇第一次受师妃暄所托,到荥阳龙头府试探苏夜修为,因双方均不愿性命相拼,最后以宁道奇洒然离开为结束。又有谁能想到,仅仅过去两年,苏夜竟然可以“侥幸取胜”,让数十年来公认的中原第一高人落败。

这事就连寇仲也不知内情,因为那时他人不在洛阳,所以此时反应与旁人一模一样,均以难以置信的表情与眼神,望着主人座位上的苏夜。

若非早知她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连寇仲都很难相信她,即使知道,也难以按捺心中阵阵传来的荒谬感。

他们震惊实属必然,苏夜内心也并非完全高兴。她始终没有忘记江湖路线的正道分支,要求白道领袖认可她,承认她的地位。这个路线一直很低,几乎以龟速向前蠕动,直到她在禅院广场上击败宁道奇,完成度才突然高涨。显见通过这一战,从宁道奇到师妃暄,都已接受了她的实力,以及她在当今局势中扮演的角色。

就常理而言,排名、名气之类均为身外之物,平时看到,顶多拿来当武功高低的判断证据,还时常因为排名更新太慢,在交手时受到惊吓。她根本不在意宁道奇排第几,宋缺应不应该排在他之前,却要和这两位分别进行决战,实在也是玉佩弄人。

她紧盯宋缺英俊无匹的脸容,笑道:“因此,倘若阀主击败我,也就相当于击败了宁散人。以后阀主再寻隙与邪王交一交手,中原第一的宝座只怕是手到擒来。”

宋缺位高权重,又自觉比她大上数十岁,当然不在意她的揶揄。而且她开口时,他果然不负众望,是在场者中反应最平淡的一个,只愣了一愣,仿佛听到她说“今年茶叶不太好”。

但他黑不见底的双眼里,陡然滚过一抹意义未明的光芒,表示他亦是十分惊讶。之后他沉吟片刻,方带着唇角一抹淡然笑意,缓缓道:“小姐便是用你闻名天下的夜刀,击败宁老的吗?”

苏夜笑道:“不然我能用什么?”

她口中反问,顺手从袖中取出夜刀。夜刀离开她袖子时,通常不带刀鞘,这次却是例外。它先落进她手里,再受她轻轻一挑,笔直飞向宋缺。

宋缺接住夜刀,同时听她介绍道:“就是它。”

坐在宋缺下首的宋智下意识向左倾身,凝神看着这把短刀。夜刀由六岁的苏夜使用时,如普通单刀般正常,此时被宋缺握住,更像一个孩童用的玩具。但刀锋出鞘,漆黑如墨砚乌木,其上偶尔滚过乌沉沉的光芒,薄如蝉翼,冷气袭人,显然是件罕见的利器。

宋缺明知她用短刀,待亲眼得见,更添几分欣赏。他本人亦有一把轻薄锐利,轻柔如羽毛的晶蓝长刀,名为“水仙”,却不如短刀的一寸短,一寸险。到了这时,他反而有点后悔,认为应该请苏夜到磨刀堂一行,请她欣赏堂中十多件珍惜藏品。

苏夜很清楚,天刀若要和别人正式决战,用的自然是天刀,而非其他宝刀。她看了看寇仲,再看看把夜刀交还给她的宋缺,苦笑道:“倘若阀主不介意,我会请宁老来做我们的观众。”

宋缺对此毫无意见,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不如选禅院为动手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