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已是明摆着的了——苏夜与婠婠达成私下交易,还嫌不够,又用同样一件事,要祝玉妍帮她接触赵德言。
祝玉妍本人不明就里,对这个要求并不奇怪,心中拒绝之意也不甚坚定。毕竟迄今为止,苏夜击败魔门高手后,从未取他们的性命,从未修炼魔门功法,更未要挟他们为她奔走效力,甘心充当一个藏书库般的角色。即使她答应,赵德言亦没有性命之忧,大可不必担心。
然而,婠婠心知肚明,却因为无法说出实情,只好用眼睛一下一下瞟着苏夜。如果那双眼睛会说话,一定在说:“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祝玉妍全副心神都在苏夜那里,未曾发觉徒弟的异常,只道:“你还想故技重施?”
苏夜笑道:“是啊,不然还是为了什么?”
祝玉妍玉容转冷,冷冷道:“这些年来,赵德言一直栖身突厥。我听说他练成了归魂十八爪,却未有机会了解这门武功。但他离开中原前,在圣门里已然大名鼎鼎。你想逼他交出一生绝学,恐怕不能如愿。”
苏夜微微一笑,诚恳地道:“多谢宗主提醒,不过呢,我首要目标是在决战中击败他,不是抢他的东西。只求他不呼朋引伴,在十来个宗师高手环绕下见我,就足够了。”
祝玉妍奇道:“你难道不是在收集圣门分散于各派各道的残卷,准备重新编纂天魔策?”
苏夜知道这事对魔门至为重要,所以祝玉妍两次问及,遂道:“只是收集,不是编纂。其实宗主你,还有邪王、魔帅等人,都有一统魔门的想法,可是经过长年分化,各派高手自立门户,任谁都难以达成目的。”
祝玉妍淡然道:“那又如何?”
苏夜笑道:“更有甚者,魔门向来遭受朝廷打压,被迫暗中活动。门内成员内外交困,难免养成自私自利的冷酷性格。想将一群无情之人聚在一起,为共同目标发奋努力,难度高的就像到天上摘下月亮。我佩服几位的志向,却不想搅进这桩麻烦事。”
她也是第二次当面作出保证,表示自己没有插手魔门内部事务的意向。祝玉妍默然半晌,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小姐请回答玉妍的问题,你究竟为何要找上这些人?若是为了扬名,你现在的名气已经够大,大可不必借助成名人物。”
苏夜耸耸肩,答道:“只是对各派武学有兴趣,别无他想,宗主不必多心。总之赵德言一事,宗主帮还是不帮?若你不愿担上为外人坑陷魔门同道的名声,就把他下榻之处告诉我,我自己去找。”
祝玉妍长叹一声,风姿万千地站起身,从容道:“可以,那么圣帝舍利的下落……”
苏夜淡然道:“圣帝舍利就在我这里,宗主尽管将消息宣扬出去。我知道,除非亲眼所见,魔门中人很难相信我有能力吸收元精。假使消息泄露,诱来石之轩,岂不是如你所愿?”
祝玉妍起身时,婠婠也跟着站了起来,幽幽道:“石之轩向来神出鬼没,谁知他究竟在哪里?等事情办妥,我会再来找妹子。”
阴癸派在长安势力奇大,处处暗藏眼线,一手控制长安内外的地下交易。外来者进入长安城后,一旦马虎行事,露出足以被人注意的踪迹,就有惹上阴癸派的可能。赵德言行踪固然隐秘,也难以瞒过祝玉妍。
不过,赵德言难以隐瞒,不代表别人不行。
就常理而言,石之轩的人确实正在长安,他的两个徒弟也是。他们师徒的关系相当复杂,夹杂了众多负面情感,不同于祝玉妍师徒的亲密无间。如今《不死印卷》落在侯希白手中,令杨虚彦丧失练成师门绝顶武学的机会,间接导致他投向其他势力,借机摆脱石之轩。
此事奇怪之处在于,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侯、杨两人仍不敢无视师父。只要石之轩召唤,抑或亲自出面相见,两人从来都是乖乖从命,提不起反抗的信心。
事到如今,苏夜难以确定石之轩的想法。他心底仍存留着矛盾,想法随时可能发生转变,也正因如此,几乎无人能够预料他会怎样行动。
她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命运到底是公平的。正如石之轩本人所说,如果他与祝玉妍两人联手,那就可以纵横天下,所向无敌。但他偏偏引诱了祝玉妍,事后又将其抛弃,对祝玉妍及阴癸派伤害极深。只要祝玉妍师徒还掌握着阴癸派大权,就不可能与他合作。
眼下中原魔门均以这两人马首是瞻,若非挑选一方为己撑腰,就是同时与两方暗通款曲,也无形中加深了内部的分化。要等祝玉妍身亡,阴癸派群龙无首,魔门才能完全落入石之轩的掌控。
苏夜又等了两天,便等到了独自登门的婠婠。她带来师父口信,说祝玉妍不会插手她与赵德言的争端。简而言之,双方会面过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与阴癸派无关。当苏夜问她,祝玉妍以何种理由,让赵德言答应这场会面时,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祝玉妍自然没有那么好心,以阴后名义约下魔相宗宗主,背负出卖同道的恶名。她的做法十分直接,坦然告知赵德言,说舍利已经被苏夜取走,如果他还想要它,就与苏夜见面详谈。
而且,她大概是看在苏夜要帮忙杀死石之轩的份上,替她隐瞒了元精一事。赵德言被蒙在鼓里,一听这件惊心动魄的消息,便点头答应,充分体现了舍利的诱惑力。
那时祝玉妍只说,苏夜出于某种原因,愿意向他提出要求,交换舍利。至于原因是什么,留等苏夜自己开口。赵德言在中原待了一段时间,知道她四处搜罗秘籍的举动,应当尚未生疑。他再聪明,也只能想到她想用舍利交换归魂十八爪。
与此同时,他也提出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苏夜单身赴会,不能携带帮手。他也只带几名随从,以减轻她的戒心。
苏夜本身就没有帮手可言,于是很痛快地点了头。但这个条件与她之前料想的,赵德言在措不及防时见到她,相差实在太远,也让她的愧疚心无影无踪。
她听婠婠讲完全过程,才问道:“他有没有说在哪里见面?”
婠婠微笑道:“自然是我们的地盘,这样才能保证你们不胡思乱想。说到底,你只是个外人,师尊身为圣门魁首,绝无可能勾结你暗算他。而师尊对石之轩的恨意多年不消,也必须尽量保证你的安全,到石之轩身亡为止。你放心好啦,那就是长安城中一家酒楼,当夜楼中不接待客人,只供你们会面。”
苏夜问道:“如果我们翻脸动手,那又怎么样?”
婠婠打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嫣然道:“你们最多把酒楼拆掉吧?反正不关我的事。不过,赵德言为人深沉,没有人能保证他怎么做,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苏夜收起笑容,正色道:“令师把我送进这个陷阱,又让我无法拒绝,当真令人佩服。”
直到这时,婠婠才露出一个真正顽皮的微笑,柔声道:“想占圣门的便宜,可没那么容易。以你的轻功身法,即便陷入遭人围攻的绝境,也可以全身而退,又何必抱怨呢?就这样吧,奴家要走了,你们当晚发生的事,也会传到我们耳中,希望你不要让师尊失望。”
苏夜笑道:“彼此彼此。”
婠婠说出酒楼名称与地址,这才翩然而去。说实话,阴癸派没有安排一座青楼,也算是她没想到的事情。但无论青楼酒楼,此行均是难以预料。
赵德言对舍利志在必得,却仅限于其中蕴含元精的舍利。倘若舍利完好无损,苏夜要他以魔相宗典籍交换,说不定他一咬牙就答应了。然而,据说他比石之轩还难以捉摸,若出于未知目的,务要置她于死地,也会非常棘手。
虽说如此,阴癸派省去她到处打听,然后独自前往对方老巢的力气,已经仁至义尽。她既然答应了人家的条件,就不会在事前多想。
阴癸派安排的酒楼名为“醉月楼”,位于长安西南的利人市之内。那个区域是出名的繁华胜地,街道两旁林立商铺,生意极为兴旺。大多数酒楼通宵达旦营业,当然也包括醉月楼。
贵客包下酒楼乃是常事,即便是阴癸派产业,也不会拒绝送上门来的买卖。只不过,这一夜的客人格外重要,所以酒楼预先撤去普通帮工,以阴癸派弟子取代他们。
苏夜于夜幕降临时,踏进酒楼大门。守门弟子迎上前来,将她领进酒楼大堂,然后转身出门,站在门外,显然无意参与这场谈话。
醉月楼规模虽小,陈设却颇为精雅,绝非胡乱挑选的地方。大堂中设有酒席,摆在同张桌子上。由于这并非真正的夜宴,没有之后负责上菜的仆从侍女,也没有歌姬舞姬,只有一张摆满菜肴的大圆桌,看上去极为古怪。
赵德言比她来的早,已经在圆桌边坐下,身边空无一人。他带来八名随从,立在自己身后。他们形貌与中原人不同,看来都是突厥武士。不过他们人再多,也无法伤及苏夜,应当只是他身为国师的排场。
魔门八大高手里面,只有安隆又矮又胖,其他人包括祝玉妍在内,都是身量高挑,颀长挺秀。赵德言与他们体态相仿,瞬间令安隆沦为唯一一名胖子。
他身形高瘦,面色略嫌苍白,因为内功深湛,皮肤晶莹如玉,有着从肌肉向外透出的莹润光泽,长相还算好看,只是双眼眯成一条缝,眼神冷酷无情,叫人望而生畏。由外表来看,他仅是个中年人,毫无衰老之态。但是,凭外表断定这种高手的年纪,往往只能得到错误答案。
苏夜绕过屏风,正面那张大圆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赵德言冷淡地打量着他,绝无站起身迎接的意思,并随意伸出一只右手,指向对面的座位,道:“小姐请坐。”
他的声音亦很悦耳,柔和而低沉,似乎没什么特征,却一听难忘。她所在意的是,如今寇仲已经成为“少帅”,并以此名建立老土的“少帅军”。她因为当过人家的义女,只能被叫作“小姐”,不得不说是称呼上的损失。
大堂四处设有点着红烛的银烛台,将堂内妆点的灯火通明。但地方宽敞,却仅有九人在内,本身就是一件咄咄怪事。寂静安宁的环境中,竟飘荡着一股无形杀气。
苏夜在醉月楼外时,已开始凝神感应楼中的人,并未发现可疑人物。算上服侍的阴癸弟子,赵德言乃是其中武功最高者,确实没带同等级的帮手。
她一边依言落座,一边微笑道:“久闻大名,若非言帅远道而来,只怕还没有机会见面。”
赵德言很给面子地还以笑容,淡淡道:“圣帝舍利在小姐手上?”
苏夜一愣,笑道:“言帅说话真是开门见山。”
赵德言失笑道:“不然小姐是来和赵某吃晚饭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