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荒凉僻静,似乎被人废弃了。夜风吹拂,寺中古树哗哗摇响,再添凄清感觉。然而,苏夜越过重重院落时,听见僧房传来长一声,短一声的鼾声,足见此地仍有僧人主持。

她从鼾声中,听出他们武功低微,甚至可能不会武功,所以未曾放在心上,一直跟到客房附近,方放缓脚步,静静凝视着客房窗户。

黑衣人进门不久,房中忽地亮起灯火。窗纸上,映出一个轮廓分明的人影。他轻功十分出色,习练的功法更是不凡。只可惜再神秘的人,仍需找地方休息疗伤,正和她本人一样。

苏夜微微蹙眉,右手扶着院中大树,脸上浮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一见此人身法,就知道他绝非无名之辈,必是有名有姓有地位的武林高手,仔细想想,很容易得到合理的猜想结果。

问题在于,他究竟是不是她预料中的人?

当阳太守府人仰马翻,证明他此行失手,曝露行踪,还因此受伤。如果他身份如她所料,那太守府中一定住着更加厉害的人物,也更能引发她的好奇心。

黑衣人前来荒凉寺庙,应是为了觅地疗伤,将伤口裹好后,立刻会远走高飞,躲开官兵的搜查。她要么立刻现身,与他谈谈,要么继续跟踪他,直到跟出某个结果。

苏夜足足想了三分钟,才下定决心,飞身掠至客房门前,大大方方推开木门,一步迈了进去。

她的人真如微风般轻巧,落地时无声无息。即便先天高手侧耳细听,也只能听见细微风声,听不见飞掠时衣袂发出的破空声。但她推门时,并未刻意隐住声响。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尤为引人注意。

黑衣人反应快至极点,门开之时,已察觉事情有变。苏夜迈进去的右脚尚未落地,只觉眼前光芒闪动,四面八方涌来森冷杀气,针扎一般,逼的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剑上气劲亦极为古怪,如同水中漩涡,不断拉扯剑雨迎上的目标。

这正是他独步江湖的剑法,与一切门派均不相似。刺杀目标大多尚未看清他的身形,便死在光点般的剑雨下。

苏夜不惊反笑,足尖在地下一点,身子向旁倾斜,千钧一发间,自绝无可能的角度,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竟从黑影身畔绕了过去,稳稳迈进了这间暗伏杀机的客房。

她自忖武功胜过此人,仍然暗中提防,随时准备拔刀出招。所幸如她所料,黑衣人一招落空,又看清了她的模样,登时极为惊讶,剑上杀气大为减弱,果真反手收剑,惊愕地盯着她。

年纪小亦有年纪小的好处。纵使杀人如麻,心肠冷酷的杀手,也很难把小小女孩当成敌人。

黑衣人腹部不断渗出鲜血,只因衣衫全黑,看上去不甚明显。黑色头罩还留在头上,露出一对黑不见底的锐利眼睛。这双眼睛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寒光,却没了那股誓要置人于死地的杀意。

头罩紧贴面部,勾勒出他坚挺清晰的五官轮廓。倘若他取下头罩,肯定是个相貌出众的美男子。

一个人刚刚行刺了任务目标,回到安全地方处理伤口,突然发现,眼前冒出了如此娇嫩可爱的小女孩,之后又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黑衣人显然没有类似经验,也许任何人都没有这种经验。他收剑之后,迟迟不发一言,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冷冷打量着她。

最终,反倒是苏夜率先开口,笑问道:“你是谁?”

黑衣人目光冷的似要结冰,犹豫一下,居然使用与她相似的口吻,冷然道:“我是杨虚彦。你又是谁?”

苏夜轻轻“啊”了一声,心想自己猜对了。

杨虚彦为江湖成名人物之一,外号“影子刺客”,性格冷酷无情,来历神秘莫测。事实上,他出身于当朝皇族,却不为杨广所容,即将遭人毒手时,被“邪王”石之轩救走,得传邪王的独门功法。他不出手则已,每次出手,必可引起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

她今夜与他相遇,运气当真不错。

杨虚彦的脸藏在头罩后面,掩住了所有神情。苏夜想象的出,那是一副罕见的,茫然不知所谓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比常人更稀奇。

她无意装成真正的小孩,向内室木桌一指,笑道:“去裹你的伤,不必在意我,我不是你的敌人。我只想问问,你去太守府刺杀什么人?”

至此,杨虚彦头脑再不灵光,也能看出她不是寻常孩童。但他难以摆脱她幼小稚弱的印象,潜意识中,总觉得告诉她也没什么大不了,随口答道:“楚国公。”

“……楚国公?”

苏夜让开通往内室的路,让杨虚彦擦身而过,回到那张点着油灯的木桌旁。她将“楚国公”听成了“楚国功”,双眉纠结成一团,苦苦思索这人是谁,却始终不得要领。

杨虚彦一生之中,少有如此离奇的经历。苏夜一皱眉,整张脸都跟着皱了起来,显的可怜可爱。他在桌边坐下,扫了她一眼,继续之前未完成的工作,同时冷冷道:“杨玄感,杨素之子,楚国公杨玄感,住在当阳太守府。好了,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他伤的不轻,头脑却十分清晰,并未忘记苏夜躲过了他的幻影剑法。习武之人虽多,能做到这一点的却不多。无论怎么看,苏夜都只有五六岁年纪。幻影剑一击不中,已令他惊诧莫名。这印象极为深刻,不会因为苏夜看似年幼无知,就从他心底消失。

除非必要,他不屑杀死未经人事的孩童,但在必要之时,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他一反常态,耐心与她对答至今,是因为想知道她的身份,还想知道她是否受人指使。

苏夜再度无视他的问话,一听杨素之名,立即恍然大悟,微笑道:“原来如此,是他……影子刺客大名鼎鼎,居然不是他的对手么?”

遭人轻视是一回事,遭小孩轻视是另外一回事。杨虚彦目中寒光大盛,冷笑道:“他身边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同胞兄弟杨积善,一个是他的知交好友李密。”

“……李密?”

苏夜外表从容镇静,其实心里一片茫然,压根不在杨虚彦之下。杨虚彦说出杨素时,令她大感亲切,再说到李密,顿时亲上加亲,生出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

杨虚彦误以为她不知李密是谁,懒的向她解释,自顾自地在伤口上敷药,也不催她回答。苏夜心念电转,又问道:“李密在当阳,翟让又在哪里?”

杨虚彦冷笑道:“翟让是谁?”

苏夜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很好,我明白了。”

她不熟悉隋朝的情况,只能通过一些著名历史人物的命运,间接判断自己身处那一部分情节。杨虚彦反问翟让是谁,从侧面证明瓦岗军尚未建立。而李密与杨玄感同行,没当上瓦岗军的第二号人物,进一步证实了前一个推断。

杨素乃是隋朝最有权势的大臣,与文帝、炀帝两代帝王牵扯不清,终至功高震主的地步。他两个亲生儿子肯定不是易与之辈,外加一个武功绝顶的李密,杨虚彦因此失手,并非他的过错。

苏夜凝眸沉思,紧皱的眉头却已松开。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当今局势一无所知,心情亦放松不少。

不知从何时起,窗外传来极为细微的喧闹声。用不了多久,官兵将结束对酒馆、客店的搜查,转为盘查城中其他可以藏匿的地点,包括这座香火冷清的寺庙。

杨虚彦若不抢在此前出城,也许永远出不了城。杨玄感等人绝不会放过意图杀死自己的凶手,说不定亲自出手追查,直至查出他的下落。而且,他们并非平常混帮派的小喽啰,要地位有地位,要武功有武功,目睹幻影剑法时,肯定已看出杀手正是影子刺客。

杨虚彦动作奇快,在苏夜沉思时,裹好了伤口,清理了可供人追踪的痕迹。他站在内室中,和她正面相对,忽地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问道:“小姑娘,你好像知道不少秘密,还有没有要问的事情?如果没有……”

他口气中冷漠少,讥讽多,流露出之前不曾有过的意味。她知道他至今未起杀心,最多把她弄晕,一走了之。要不是他受了伤,很有可能带她一起走,问明白她的师承来历。

不仅是他,换了任何一个江湖人,都会这么做。

她娇嫩如花瓣的小脸上,笑意更浓,缓缓道:“看你的武功,我就知道你有了师父,问也白问。但我这人喜欢碰运气,反正问你一句话,又不会损失什么。”

杨虚彦道:“问吧。”

苏夜道:“我在想,也许你可以跟我走。”

杨虚彦失声道:“你说什么?”

苏夜笃定地道:“你刺杀杨玄感,不就因为他是杨素的儿子?杨素和杨广暗中勾结,弑父杀兄,害死了你的父亲,废太子杨勇。他人已死了,所以你向他儿子复仇。不过,我也可以帮你报仇,恢复你应有的地位,何必非要你师父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