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八太爷面色浓赤,目如铜铃。舒无戏布衣简服,英气勃勃。米苍穹眼角微耷,两道长长白眉自旁边垂下,面上透出一股蟹壳青般的色泽。

前两者还好,不过是武林高手常有的英姿异相。米苍穹则非同小可,唯有内功练至绝顶高深,才能练出他那种深青颜色。他年迈,迈的头发眉毛胡须都白了,精神却健旺至极,骑在马上时,自有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气度。

传言中,这位老内侍为宫中第一高手,如今看来,传言竟非虚假。

三人高官厚禄,身份尊贵,分别代表三个不同的阵营。龙八太爷是傅宗书亲信;舒无戏由诸葛先生荐入宫中,统领大内侍卫,向来精明忠诚;米苍穹则深得皇帝信任,为御前地位最高的内监,开口说句话,抵得上普通大臣说一百句。

杨梦负责宣旨,却带来了这三名身份意味深长的同伴,声势愈发浩浩荡荡。他们奉圣旨匆忙而至,可见京中势力已达成默契,拿出了一个各方面均能接受的结果。

何况从京城到青天寨,颇有一段距离,绝非朝夕可至。苏夜掐指一算,认为对方必须日夜兼程,才能在此时抵达山下。皇帝惧怕戚少商将证据公诸于世,也算下足了本钱。

其中,必定还有诸葛神侯的叙说利害、点明要旨,不伤天子尊严的同时,婉言劝他应下交易条件。她还怀疑,神侯多半以身家性命作保,保证戚少商不会出尔反尔。否则以皇帝之昏庸多疑,怎会相信一群草寇能遵守诺言?

苏夜混在人群里下山,一同跪地接旨。戚少商依然不愿向圣旨屈膝,可事已至此,再不愿也只能佯装愿意。他心中十分清楚,想要的结局就在眼前,再也不必东奔西逃,连累所有能连累的兄弟,与此相比,屈膝跪地似乎也不值得计较了。

众人下山之时,紧密的包围已露出一大块缺口。京师中派出的骑兵衣甲鲜明,气象森严。苏夜还在舒无戏身旁,看到了雷卷、唐晚词、沈边儿等人,还看到了永远不离开滑竿的刘独峰。他们不放心,去了京城,又随队赶回,想要亲眼确保事情不出差错。

待所有人跪地伏身,杨梦才满意地横扫一眼,大声宣读谕旨内容。内容本就不少,又经过四六骈文修饰,辞藻妆点,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然而,若跳过没要紧的细枝末节,只看圣旨核心内容,就能发觉,这竟是一道黑白颠倒,荒谬之极的旨意。

天子诏曰,黄金麟、顾惜朝、文张等人捏造圣命,欺君罔上,迫害江湖义士,卸去一切官职,依律治罪。戚少商、息大娘却摇身一变,从钦犯变成无辜受害的侠士。天子不但赐金安抚,还责令沿路大小官员,协助戚少商重整连云寨,息大娘重建毁诺城,不得延宕。

圣旨既提及涉案职官,黄金麟他们自然也得前来领旨。这几人听完后,个个面如土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在一夜之间,被蔡京与傅宗书无情抛弃。

顾惜朝曾奋起抗辩,说自己身上带着义父的委任状,并非捏造圣命。龙八太爷却抢在其他人前头,大喝一声,说一切均是误会,傅丞相早已派人追回委任状,是你顾惜朝胆大妄为,压下不给,拿着委任状在下头州县公报私仇。

龙八太爷开口,他们的念想终于彻底断绝,因为这表示傅宗书与皇帝达成协议,丢卒保车,将他们几个当成顶罪的小卒子,让大人物们全身而退。

顾惜朝颇以丞相义子身份自傲,自觉与其他官员不同,更得丞相重视,这时才知道,原来“干爹”二字一文不值,只是用嘴皮子说出来的笼络之言,甚至比不上真金白银。而文张、黄金麟两人替傅宗书残害忠良,狼狈为奸,到头来也没弄到太多好处,反将自己赔了进去。

除此之外,圣旨还提到铁手、雷卷、殷乘风诸辈,对他们大肆夸奖,称赞铁手尽忠职守,褒扬雷家庄与青天寨,险些真让青天寨成为护国青天寨。高风亮未被治罪,也未拿到护国镖局局主的名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苏夜一边倾听圣旨,一边偷眼打量宣旨的人。她格外注意米苍穹,每看三眼,就有两眼投向了他。但米苍穹武功着实厉害,每当她一眼瞥去,他便生出感应,虽仍是那副目不斜视的样儿,眉间肌肉却微微耸动,似是很不欣赏她的偷看。

舒无戏亲近诸葛先生,龙八投靠傅宗书。此二人武功再高,也只是旁人亲信,地位不算重要。但米苍穹为“有桥集团”首脑,联合方应看、后妃、外戚、宫监,多年以来,形成不可小觑的势力。他有权势,有手段,有武功,有头脑,潜伏于水面之下,屡屡掀起暗流,其危害性不输蔡党,隐蔽性远远超过。

她头一次遇上他,自然多加留心,既想看他为人处事,又想看他武功深浅。说到底,无论他怎么权势熏天,若因武功不济被人杀死,也只是泡影而已。蔡京多年笼络江湖人物,以金钱官职收买他们,还不是因为作孽太多,花钱买些爪牙,以免一年之中被人刺死百来次。

但是,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竟摸不清米苍穹的底牌。他武功深不可测,从外表绝难看出底细。想要了解他的武功,必须亲自与他动手,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样的机会。

与此同时,她耳中听着圣旨,心底逐渐浮起荒谬感觉,使注意力稍稍转移,也顾不上研究米苍穹了。

如果交易成功,那么必然是今日的结果。此事众所周知,人人心下有数,苏夜当然不例外。可她亲耳听到圣旨内容,浓重的荒谬感仍挥之不去。她几乎不敢相信,如此可笑的事情就在眼前发生,光天化日下,皇帝亲自颠倒黑白,翻云覆雨。

其实他何尝关心戚少商,何尝关心连云寨,戚少商没威胁到皇位,就可安心在边关对抗官府,抵御辽国。一旦产生威胁,他便立即动用天子之剑,调动天下兵马,誓要扯碎连云寨。等戚少商成功反抗,作出更大的威胁,他又忽然变了脸,亲自将替他出力的官员斩落马下,换取敌人保守秘密。

他眼中没有大宋江山,没有臣民社稷,只有自己,却又不够聪明,受人操弄而不自知,成为奸臣最大的依仗。

他与蔡党并非君臣关系,也非狐假虎威狗仗人势,而是共生。若清流大臣把持朝政,他无法像如今这样逍遥自在;若明君登基,蔡京也很难靠着逢君之恶,弄权乱政,得到如此之大的权势。

但凡一个人有点野心,目睹昏君当位,均会生出“他能,我为何不能”的想法。陈胜为一秦末农人,尚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刘备穷困到卖草鞋为生,一有机会便招兵买马,崛起于乱世。朱元璋更是穷的不能再穷,寒薄的不能再寒薄,最后仍然当了皇帝。

那么像苏梦枕、方应看诸辈,权谋势力远胜他们,野心勃勃,目光远大,岂会没有任何想法?

苏夜不知别人的心思,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边的息大娘,发觉她也满脸木然,木然中又有茫然,似乎被谕旨吓的不轻,已经忘记了高兴。

是的,没有喜悦,只有荒谬,好像过去的逃亡不值一提,死难的朋友死的可笑,皇帝金口一开,所有麻烦都结束了。

盏茶时分过去,杨梦将圣旨宣读完毕,满脸笑容地请众人起身,并亲自走上前来,连声向戚少商嘘寒问暖,显然代表皇帝安抚于他,提醒他铭记天恩,休要违背诺言。

顾惜朝他们被骑兵带走,未给戚少商亲手报仇的机会。可惜的是,戚少商不可能就此放过他,只不知他会因毒发而身亡,还是在毒发之前,就被戚少商亲手杀死。

苏夜从没想过给他们解药,所以觉得很无所谓,只觉肩上重担已经放下了,等叶愁红将十二连环坞的马要回,便可正式完结与帮派有关的事务。但她并未想到,宣旨过后,舒无戏竟跳下坐骑,喝令属下将某个人拉出军阵之外,推到苏夜面前。

舒无戏从未见过她,却对她十分客气,笑容满面地道:“苏姑娘,舒某奉圣上御旨,将这人送还给你们。如果舒某没记错,他本是你们的人?”

“古董”余无语,之前无限风光,亲手造成毁诺城之覆灭,无法无天损失惨重,这时却垂头丧气,被人五花大绑,没骨头似的站在她面前。不用问也知道,他和顾惜朝一样,被当成了弃子。傅宗书为收买人心,说不定还肯救一救顾惜朝,雷损却未必看得起这种背主另投的人。

这种人的价值只在于他的利用价值,失去可用之处,便成为彻头彻尾的废物。他能背叛追随多年的苏梦枕,自然也可能背叛收买他的雷损。雷损若花大力气相救,苏夜恐怕得重新设定一下对他的评价。

苏夜本就准备着手追杀他,给师无愧一个交待。师无愧虽是苏梦枕手下,却陪她出来办事,负责保护她,后来更想牺牲自己,换她成功逃走。于情于理,她均应以同等好意相报。

她一见余无语,眼神便亮了,亮的仿佛有火焰在瞳孔里燃烧。只是,余无语始终低垂着头,让她这两道灼灼的目光落在空处。他看上去极其害怕,极其萎靡,好像碰他一下,他就会软倒在地。

可是,他敢背叛苏梦枕,暗算多年共事的兄弟,为顺利放走文张,连杀五人,又怎么可能是怯懦胆小的人?

苏夜见他这样,微微一笑,笑道:“何必呢,你装出这个模样,我也不会放松戒心。我若让同一个人暗算我第二次,不如趁早自己抹脖子。”

师无愧就站在她身后,同样双眼喷火,只等她点一点头,他就会把古董痛打一顿,打到谁都认不出为止。

苏夜却不肯点这个头,只含笑凝视古董,笑容中,充满了讥讽之意,又有极深的无奈。事实上,她心情极为复杂,真的同情古董,同时又感到无比畅快。

倘若古董力战一场,被她杀死,那也算死的物有所值,轰轰烈烈。可他竟被新找到的后台所弃,成为皇帝平息戚少商愤怒的牺牲品,顿时变成了黑色幽默的主角,可笑中又有可悲。

舒无戏道:“这人地位微而陋,不宜写在旨意之中,由我私下处理。如今人已交到姑娘手中,我的任务便已完成。不过,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苏夜淡淡道:“他是我师兄苏公子的亲信,深得信任,自师兄接任金风细雨楼楼主以来,便陪在他身边。我不能越权处置他,所以要带他回京,交给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