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苏夜尚未有机会见到九幽神君的脸。但他并非用脸伤人,此事也就无足轻重了。

他的矛与戟藏在黑袍之内,唯有在极其接近他时,才能看到衣内幽光一闪。这两件兵器犹如躲在袍子里的毒蛇,动辄弹出生着毒牙的头,择人而噬。

即便他用兵器与人交手,也捉摸不定的犹如鬼魂。无论夜刀刺在兵器上,还是黑袍上,都有着虚实难明的感觉,好像根本没能刺中实体。

感觉可能并不重要,但她既然有了这种感觉,便代表九幽神君能够卸开夜刀上的劲气,让她无法伤到他。然后,他的内力竟遇强则强,反弹的极为厉害,让人在预料不及时,被他反击成功。

这便是他一生殚精竭虑修炼的内功——空劫神功。

与九幽神君相比,雷怖似乎是另外一个极端。

他足踏实地,存在感极为鲜明。步步刀运转之际,刀势步步进逼。暴烈的刀气扑面而来,意欲与夜刀分庭抗礼。他本来无需将刀法发挥的淋漓尽致,是夜刀逼出了他的真正实力,使他不敢有丝毫保留。

雷门心法提升至极致,每一刀、每一掌都带着惊雷轰鸣的巨响。天上细雨飘荡,阴云密布,并无雷鸣电闪的景象。然而,若只听步步刀的声音,任何人都会认为竹林中正雷鸣电掣,狂风暴雨。

雷怖成名绝学一为怖然刀法,二为□□,内劲到处,可将对手震的骨肉分离,支离破碎。他有时心情好,会直接杀死敌人,给他们一个痛快。即使如此,死在他手中的人,尸体也往往十分凄惨。

他想说,五湖龙王过去杀不了他,现在同样杀不了。可他根本不知道,苏夜的武功比过去有所提升,提升幅度还远远超过了他。当年苏夜只能看着他逃走,这时却未必如此。

九幽神君尽遣门下弟子,前去协助黄金麟与顾惜朝,捉拿雷卷、铁手等人。雷怖要向九幽讨要苏夜,不愿被手下看到自己和人谈条件。这两件事,乃是他们此生最后一件大失误。

暴绽的雷声中,九幽身影愈显诡秘。

夜刀刀尖吐出劲气,可达三尺以上远近,长度超过刀身。但说到底,它仍是一柄短刀,需要主人欺近敌人再用刀。公孙大娘却以缎带缚在剑柄上,无需靠近他们,只需屡屡催动剑气,进行水银泻地般的攻击。

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动交织在一起的云,把它们吹的忽密忽疏,月光随之忽明忽暗,映照地上剑光刀光如堆雪。

公孙大娘从未与苏夜配合过,但九幽神君与雷怖也是一样。黯淡月色下,四条身影倏分倏合,各有各的美妙姿态。内劲横扫处,青竹要么倾倒颓欹,要么当场爆成漫天竹屑,竟无一能够幸免。

九幽发动设于林中的所有陷阱,竹刺蓦地突出地面,有两次险些扎上雷怖。墓穴中、粗大的竹子里,屡次出现颜色不同的柔软长袍,恶鬼一样张开双袖,充当九幽元神的附着介质。他本体永远藏匿于黑袍,却可远程操纵其他长袍,从不同角度袭击对手。

他想偷袭公孙大娘,逼苏夜回身救人。但他本体被苏夜缠住,只能以□□作战。公孙大娘也许对付不了他,却还不至于对付不了那几件袍子。

剑光一闪再闪,剑气裂空声尖锐急促。短剑忽地被她收回,灵巧的仿佛长了眼睛,正正刺在她身侧灰袍中心。袍子上鼓满了劲气,仿佛被狂风吹的鼓了起来。短剑与它一碰,声音更响,更急,更尖,只听一声撕裂时特有的锐利声音,这件袍子也被一分为二,横飞出去。

她、苏夜、雷怖三人心中,同时出现一个想法:好邪门的武功!

雷怖厌恶雷家堡“封刀挂剑”的宗旨,自创绝世刀法,自然较为崇尚主流武学,一见九幽这等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做派,心下先悚栗三分。更别提九幽精通用药用毒,陷阱与衣袍都粘满剧毒,手掌兵器更毒不可少,愈发令人骇怕。

九幽掌心涂有特殊药物,与他身上带着的剧毒配合,可以瞬间钻入人体之内,控制此人头脑,自此成为他的“药人”。不过,普通人制成药人也是无用,最多用来暗算亲朋好友,所以他常年打武林高手的主意,这次更看中了戚少商和息红泪。

但他正承受着夜刀的沉重压力,满眼都是黑色急电,自身尚且难保,遑论施毒伤人。他催动内息时,掌心散发半绿半黄的雾气,旋即被劲风所逼,倒卷回去,尽数沾在他自己身上。有时,步步刀刀气与夜刀交错撞击,险些把药气带到雷怖那里,使得九幽大为忌惮。

苏夜神情始终很平静,急速移动步法,在九、雷两人之间穿梭错步,尽量以夜刀正面对抗他们,为公孙大娘留出合击机会。

夜刀刀势忽而沉雄如怒潮,忽而迅捷如疾风,力道更是轻重不一,刚柔互济,变幻无常,宛如人类永远捉摸不透的长江大河。九幽招招诡异飘忽,很难硬碰硬地交战。她只能用刀上气劲克制他的功体,减弱他的反弹势头。雷怖看似没那么多花哨,难缠程度却绝不在九幽之下。

对方一柔一刚,夜刀也是如此,场面十分好看。公孙大娘看到最后,已经有些眼花缭乱。九幽的阴气与雷怖的杀气潮涌而至,可以吓的胆小的人当场尿了裤子。苏夜好像什么气都没有,就很平常地一招一式,凝神接战。

西河剑器每到一次,雷怖就得收刀回护自己。在夜刀逼迫下,他杀气已到巅峰,刀势也已到尽头。他完全没了那副猥琐老人的样子,连脑袋都没那么可笑了,肩背舒展,怒目横眉,大有一代高手杀戮王的风范。

只可惜,月满则亏,物极必反。他气势到了尽头,又未悟出循环往复,盛极必衰之理,致使怖然之刀再无后路,接下剑器之后,难免露出少许破绽。

公孙大娘只觉如同在暴风里舞剑,需要竭尽全力,才能同时威胁对方两人。她手上感受到的力道沉重至极,就像把剑投入了急流之中,还要与急流对抗。但这种对抗立竿见影,至少她一剑刺出,自己不好受,雷怖更加不好受。

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在想,此战过后,乱葬岗上还能留下多少青竹?

难说时间过的是快是慢,朦胧月影再度隐于云层后方。刹那间,月影消散,夜刀反而愈演愈烈。它已没了苏夜用红-袖刀法时的风流清雅,只有纯粹的威力,不仅以刀气割裂躯体,还给人留下了精神方面的深刻印象。

九幽给人的印象自然是奇诡可怕,雷怖也差不多,不过他的可怕更具血腥气,杀戮气。但此时此刻,他们突然觉得自己并非与人交战,而是与自然对抗,打一场无望而漫长的战争。夜刀刀势骤然提升,令他们感到孤身乘舟,立于威涛之上,脚下波涛汹涌,头顶暴风骤雨,急电惊雷。

只以武功而论,他们从未见过比苏夜更像龙王的人,更能代表三江五湖的人。

雷怖脸上终于再次露出惊容,震惊转瞬即逝,却暴-露了他动摇的内心。九幽黑袍就像粘在了头上,腾挪纵移,总不肯展露他的面孔,无法借此看出他的情绪。

很多人都觉得,他们这种人不会求饶,也不会害怕,但这想法大错特错。他们不求饶,因为无人有资格让他们求饶,不害怕,因为无人有幸得见他们害怕。当他们忽然发现,这是一场无望之战时,心中惧意可能与常人并无太大差异。

夜刀急而烈,沉而稳。公孙大娘却觉手上压力小了许多,剑招越来越灵活流动。双剑因刀戟阻碍,难以形成银帘般的剑光,只能如两只灵巧的银梭,带着迫人剑气,在敌人身边游走。

雷怖以步步刀斩向缎带时,夜刀破开空劫神掌,无视九幽反击巨力,稳定的更胜磐石,一刀刺向九幽胸膛正中。苏夜也不管他心脏长在左边,长在右边,还是根本没有心脏。只要她这一刀刺实,九幽整个胸腔便会像那些命运多舛的竹子般,轰然炸开,甚至将他身躯炸为两截。

黑袍陡然掀开,现出一件奇怪的兵器。那不是矛,也不是戟,而是一件鸭嘴形状,中间有一道裂隙,像管子又绝对不是管子的东西。它似乎应对不了夜刀的速度,也根本不想应对,直接横在了九幽胸口前方,准备硬接夜刀。

事已至此,苏夜想收刀已然太晚,何况她根本不想收。刀锋瞬间刺在九幽神君的“阴阳三才夺”上,无视三才夺的坚硬材质,直接从中间豁开了它,并将它震的歪斜扭曲,刃身亦出现裂纹。

三才夺爆开时,一股黄水、一簇银芒、一蓬绿雾同时爆开,混合成谁都形容不出的颜色,飞射苏夜面门。

黄水有毒,银芒有毒,绿雾更加有毒。九幽神君此人仿佛由毒组成,

他以三才夺攫取敌人兵器,暗算敌人,一向手到擒来,此时却只能用来玉石俱焚。苏夜刀气有多么暴烈,黄水飞溅的速度就有多快。它有个不太可怕的名字,叫作“大化酞醪”,看上去很像大化醪糟。但它是一种世间罕见的□□,可怕到了极点,只要沾上一点,就能将活人化作尸水。

它毒性太烈,所以没有解药。九幽神君将其当作杀手锏,一生之中,每当遇见棘手难缠的敌人,用大化酞醪总能收到奇效。因此,他见夜刀势不可挡,当即取出阴阳三才夺,拼着毁坏这件最珍贵的心爱兵器,也要将苏夜变成一滩黄水。

他甚至没想到自己被它迸溅的可能,隐在黑袍深处的脸上,已隐隐露出笑容。他喜欢看这种场面,更喜欢听强敌惨叫的声音。他觉得自己今日在劫难逃,那么拖着对头一起死,倒也可以接受。

笑容尚未展开,便凝固住了。苏夜竟在不可能的时间,从不可能的角度,自他面前闪开,迅速退出了空劫神功的劲气范围。与其说九幽神君是鬼,不如说她。若非亲眼得见,九幽神君真想不到她的身法能快到这个地步。

苏夜退开,脸色至此方变,变的苍白如死人。黄、银、绿三色打她面前擦过,被她内劲隔离于外,齐齐喷上雷怖干瘦窄小的后背。绿雾裹住了他,银芒深深刺入他的肌肉,黄水浸透他的衣袍,濡湿了他的皮肤。

雷怖并非不能忍耐痛苦,却在大化酞醪沾身的一刻,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就像中了邪,不顾一切,抛下步步刀,伸手去挠自己后背,一边抓挠,一边大声号叫。

他背部接触毒液,就向下凹陷。他的手接触毒液,五根手指便迅速消失,化成淋漓尸水,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苏夜脸色泛白,公孙大娘脸色比她更白。她双手向后一收,短剑立即飞回,碰也不敢再碰他。原地只留下雷怖一人,徒劳地挣扎跳动着,却无法甩开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