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夫子地位再高,也高不过苏梦枕。苏梦枕在场,他就抢着表明立场,有多事不敬之嫌。但他说完后,苏梦枕也没出口斥责,当场默认了他的话。

这表示,无论事情结局如何,金风细雨楼都会一力护短,甚至不惜为她开罪朱月明。

苏夜过去从没料到,这人人闻之变色的江湖险地,竟会给她带来坚实可靠的感觉。她留意观察着每一张脸,均没发现犹疑、为难、违心所言。即使他们因着苏梦枕,不得不对她多方维护,那也足够给她面子了。

她感动归感动,却微笑道:“怎么,你们几位就这么悲观,认定我找不出凶手,要被迫去六扇门投案?”

她问的是沃夫子,沃夫子却拈着山羊胡子,不再开口。她又看向杨无邪与师无愧,这两人都目视苏梦枕,继续等候他们公子的定夺。

苏梦枕恍若不见,略一沉吟,口气依然平淡至极,“你倒是说说,此事有没有什么为难之处,又为难在哪里?”

须知金风细雨楼耳目遍布京城,如蜘蛛布网,如古树扎根,只要知道了凶手的详细情况,想找出他,不过是时间问题。他这么问,足见确实在替她考虑,想要进行提点,让她得悉疑难何在。

苏夜一扬眉,诧异道:“师兄你又小看我了,居然问我如此浅显的问题。这桩凶案显然是自导自演,杀人者与审判者合谋动手,做的滴水不漏。而且我已经打听到,死者廖捕头在六扇门素有清名,一向支持四大名捕。他被人杀死,也可以小小打击一下神侯府。这更从侧面证明,凶手绝非一时冲动。”

她言语中尚有所保留,并未直指朱月明事先知情,贼喊捉贼,因为她对这个胖子持保留态度,想观察一阵,再做决断。

苏梦枕笑道:“所以呢?”

“所以比起抓人,我更该担心他们蓄意藏匿凶犯,抑或杀人灭口。”

她说完这句话时,神情已从微笑变作冷笑,带着极为笃定的意味,“不过,我猜他们认为我必然失败,舍不得就此毁掉一件好用的工具。比起灭口,更有可能让他缩头乌龟似的,先藏上一段时间。”

在她面前,苏梦枕的笑容特别不值钱,比夸赞更廉价,“你既然知道,还把话说的那么满?”

苏夜一笑,“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们就不用担心啦。”

如她所料,苏梦枕没追问她有什么办法,反倒盯住看似不相关的一处,皱眉问道:“我们担心什么?”

“你们楼里麻烦够多了,实在不需要我再添一件,”苏夜叹了口气,“以后我再惹事,肯定先把脸蒙上,省得人家一听我是谁,张口就喊苏公子。”

她本意想逗人放松,却适得其反。苏梦枕默然半晌,忽然道:“你当真不怕?”

苏夜道:“我为什么要怕?我回归中原后,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朱刑总想要吓到我,还得多多拿出点本事才行,像他那样子,我只好和他虚与委蛇,决不至于害怕。”

她声音虽轻,口气却极为坚定,竟真没把朱月明看在眼里。苏梦枕痛快地点了头,道:“很好,从今天起,楼中人手任由你调配。你的话,就是我的话。你想派人办事,不必预先请示我。”

他重复了朱月明的质问,同样毫不犹豫,不打折扣,再度引起厅中小小的震惊。苏夜当场愣在椅子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身为五湖龙王,有时亦会事急从权,赋予他人与自己等同的权力,但总会做出限制,并及时将权力收回。苏梦枕可比她疏狂的多,居然没给出时间期限。

也就是说,在他公开收回这话之前,苏夜在楼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拥有与副楼主差不多的地位。饶是她反应奇快,智计百出,也只能道:“我不……”

这无疑是道石破天惊的命令,却没有人提出意见,最多惊讶皱眉。六大亲信跟随苏梦枕已久,素知他一言既出,如同白布染皂,几乎不可能撼动。他会听取旁人建言,但只要亲口说出决定,就没有人可以改变他。

而且,苏梦枕在苏夜身上花了不少心思,目的一望即知。苏夜本人亦文武双全,聪明过人,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实在犯不上为反对而反对,平白惹恼苏梦枕。

苏梦枕不等她说完,起身道:“苏师妹,你跟我来。”

苏夜一脸茫然,如同身在梦中,跟着他走出黄楼,回到玉塔第七层。今日若无其他事务,那他吃饭、办事、练功都在此地,不会再出去。下属有急事找他时,也得先向塔中守卫帮众通报,或者请杨无邪代为转达,才能见到正主。

这种生活无疑遗世独立,却也极端寂寞。其中滋味如何,唯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他又坐回了书桌后面,暂且没说话,好像正在出神。书房的窗向两侧大开,冷风从外面吹进来,经过屋中的火盆炭炉,就变成了带着暖意的风,轻轻吹拂着桌上笔墨。

苏夜只能看到他的侧脸,觉得那侧脸又寂寥,又凝定,有安抚情绪的奇效。她正想说点什么,先打破沉默,再力辞方才得到的恐怖权力,却听他淡淡道:“你为何不直接杀了任劳任怨?”

苏夜一愣,随口答道:“神通侯身边的四刀王在那儿,真打起来,我不一定能得手。何况,就算我可以,也不能那么做。我和你的关系太近了,会连累金风细雨楼。等以后有机会,我隐藏好身份,再去杀也不迟。”

苏梦枕淡淡一笑,道:“我可不知道,你竟会这么见外。你既是金风细雨楼的人,为何在意连累不连累?难道我苏梦枕是那等人,需要兄弟卖命时出面拿好处,其他时间就变成缩头乌龟?”

“但我不是……”

“不,你是。”

苏夜心想不带这么强买强卖的,却见苏梦枕又笑了笑,只好先把抗议吞回去。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心地如何,从神色和言语中,都看不出来。因此,我一向只看他们怎么做,而非言辞多么恭敬,举止多么谨慎。”

他一顿,又道:“我也不爱和别人解释什么,从不强求任何事情。旁人要留就留,要走就走,要误会就误会。他们怎么想,为何要由我决定。”

苏夜想起他少年时的模样,不禁也是一笑,点头道:“不错,你从小就这样。”

苏梦枕却道:“但我愿意向你多说几句。”

他说话时,寒电般的目光消失不见,变成悬在无边夜色中的两点寒星,“之前我说过,你不可把金风细雨楼当成后台,在开封府肆意妄为。或许其中存在误会,让你觉得,我想和你划清界限。但你须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苏夜自能体会苏梦枕的苦心,一直以来,对他心存感激,且因此大有好感,从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师兄的区别对待。

她本应抢先做出应对,告诉他,她知道他怎么想。但不知为什么,她很想听他多说几句,便闭住了嘴,老老实实坐在那里。

苏梦枕以为她听进去了,又格外温和地道:“你年少成名,一入京城就惹祸上身。我担心你有了依仗,便生出浮躁自满之心,对你并非好事。我没想到……”

苏夜微笑道:“你没想到,就算没有依仗,我依然故我,还不如将话说清楚。”

苏梦枕轻咳一声,道:“是。”

此时,苏夜心头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小寒山,看着那个寒傲孤僻的少年师兄,极具耐心地对她说话,为她讲述各方面的道理。她知道,自己脸上必然挂着天真笑容,因为苏梦枕也再度微笑起来。

他瞧了她一眼,目光深沉的令人看不透,问道:“你还记得师父说过的话吗?”

苏夜道:“师父每天都在说话。”

苏梦枕不理她,自顾自道:“师父说,以后我和你要相互扶持,彼此照顾,不可生出嫌隙。”

苏夜终于笑不出来,与他坦然对视,亦一字一顿答道:“我记得。我还说过,师兄以后一定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我呢,我可能一辈子默默无闻,至死都是无名之辈。到了那个时候,你会不会不认我?”

苏梦枕大笑出声,无奈道:“我可以不认的吗?”

他大笑过后,便爽快承认道:“倒是我错看了你,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志气。况且你对我……你对我的病症尽心尽力,费尽了心思,我岂能再有所保留?从此以后,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不必因为任何事情退缩。”

苏夜笑:“所以,不管我惹出什么麻烦,你都替我挡着?”

苏梦枕并不回答,只嗯了一声。

这一瞬间,苏夜真想将实情和盘托出,告诉他,她就是五湖龙王。但她久经风霜,早就学会克制冲动,只在心中反复苦笑。

接下来足有两三天时间,她心情五味杂陈,还试探着询问苏梦枕,说她对程英很感兴趣,能否前去十二连环坞的地盘,与她们多多接触。苏梦枕连问都没多问一句,便点头允可,还告诉她注意自身安全。

这并未改变双方明面上的关系,但给了她很大方便。

她为解除旁人疑惑,先到周家去了一趟,反复询问仆人管家,装模作样绘出一副肖像画。那图以炭笔画成,五官神情栩栩如生。她将图像交给杨无邪,请他帮忙查找此人。

其实她也好,程灵素也好,都能通过蛊术追踪,并不寄希望于人海战术。杨无邪因不知内情,为她尽力去办,倒让她很过意不去。

结果甲虫还没回来,又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这位客人带着一车礼物,兴冲冲来到金风细雨楼,面对楼中护卫的盘问,张口便说:“我找苏姊姊。”

苏夜既然是苏姊姊,那么苏姊姊的师兄,自然是苏哥哥了。只可惜,苏哥哥见到他时,脸上可没什么兄弟之情,唯有无奈神色,淡然道:“原来是花晴洲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