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当然不是菱角,而是雷门火器。出手的人少说也是雷门“辟”字弟子,远胜江湖寻常好手。

同一把铁菱,可以轻重不同,大小不同,速度不同,飞射路线更不同,就像死神撒出的一把夺魂镖,将跃进水中的人牢牢罩住,罩在这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下。

没有人知道铁菱接触水面后,会发生什么,也绝对没有人想知道。门边那只手一击即退,似乎也很害怕看到之后发生的事。

可他将手缩到眼前时,忽然发现手背上扎了一支细长的针。他借着侧门上挂着的灯,看到中针处出现了瘀斑,却急切间看不清颜色。他只眨了眨眼,就觉得这只手被冻僵了,彻底失去了知觉。

而外面,并未发出他预料中的震天巨响。

苏夜把竹篙当成长刀,看似随便地扫了出去,划出极为完美的圆。竹篙上,劲力如水,如雾,如云,将所有铁菱裹了起来,丝丝化解它们飞旋时的力道。

这股柔劲简直柔的过分。铁菱陷入其中时,完全没有爆炸的意思,反而慢慢停了下来,犹如受到竹篙控制。苏夜微微一笑,顺手抖开竹篙,劲力骤然转向,将铁菱弹入粉墙上的破洞。

那人从水中浮了起来,扒住画舫边缘,连问都不问一句,径直翻身上了船。他的脸色本应很健康,这时却蜡黄无血色,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铁菱在园中爆开,竟摧毁了整整一片后墙,连带那扇红漆铁门也炸开了。铁门门轴脱落,门扉扭曲,毫无生气地拍向河面。然而,那只神秘的小画舫已然不见。

船上多了个大男人,但苏夜仍轻松扳动着竹篙,全不在意增加的这点重量。她心中自有把握,知道这条运河上,几乎不存在能追的上他们的人。

摘星阁的火离他们越来越远,如同一只怨毒的红色眼睛,死死盯着他们。苏夜回头瞥了一眼,忽然问道:“你是谁?”

那人答得很快,也很干脆,“我是沈虎禅。”

苏夜面色不变,手中竹篙微微一顿,“……沈虎禅?七大寇之首沈虎禅?自在门首徒沈虎禅?懒残大师的唯一高徒沈虎禅?”

沈虎禅已经把刀插回了背后,刀鞘牢牢插进腰带,刀柄却略高于他头顶。他盘膝坐在苏夜身后,神色居然非常悠逸淡然,缓缓说:“我是不是应该反问一句,你又是谁?”

苏夜笑道:“你的确应该。”

沈虎禅说:“可我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做。你救了我,我不该打探救人者的*。以及,你必定是五湖龙王的人。”

竹篙停顿了第二次,“为什么?”

“因为在江南一带,只有五湖龙王敢招惹东南王。更别提你一个孤身女子,竟有这样的胆量和武功。我看到你击开雷家的‘小荷才露尖尖角’,就猜你是‘日月经天’任姑娘。”

程英等人与她商议之后,决定不隐瞒进京的事,反而光明正大昭告天下。反正五湖龙王本人就极富隐蔽性,实在不必整个帮会偷偷摸摸,正好借此引出十二连环坞的敌人。

沈虎禅知道两位程总管已经动身,看了她三眼,猜的就十分接近事实真相,可见他名副其实,不愧为七大寇的首领。

苏夜与他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关系。七大寇中的女侠温柔,便是红袖神尼的关门弟子,她和苏梦枕的小师妹。也就是说,沈虎禅是她师妹的结义大哥。但温柔根本没见过苏夜,沈虎禅更不可能知道这层关系。

她说:“我很想说你猜对了,但我不能。我并非任姑娘,也不是五湖龙王的人。不过,我今夜等在那园子的侧门,的确是为了杀死朱厉月。你既然抢在我前头,那么你得手了吗?”

沈虎禅慢慢说:“朱厉月已经死了,死在我的阿难刀下。”

阿难刀就是那柄散发着檀香气的刀。沈虎禅说这话时,檀香中仿佛混杂了血气。苏夜却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因为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朱厉月的贴身护卫中,其实就有她派进去的卧底。有人来杀朱厉月时,他们不会反水,只会突然玩忽职守,轻功也弱了,刀法也慢了,眼神也不好使了,非把刺客放到主子面前不可。

然后她又听到沈虎禅说:“我没想到,雷门排行廷字的高手也在这里,所以朱厉月死了,那个高手死了,我的伤却也不轻。”

直到这时,他脸上也没有因杀戮而产生的得意,只有一派平静。苏夜见过不少传奇人物,像他这样的当真凤毛麟角,不禁生出好感,微笑道:“不知朱勔听了这消息,会有什么想法。他依靠蔡京发家,得势后又傍上梁师成,也许会从宫中调来高手,四处围剿七大寇。”

她早已接受这并非真实历史,而是武侠世界的事实。但她对这世界所知极少,在前世偶然见到《四大名捕》的电影海报,那无情还由知名美貌女演员饰演。因此,她听说无情其实是个年轻公子时,顿时又风中凌乱了。

这对她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由于这是武侠世界,武功越高,地位越高,能做的事情就越多。武林中人也可封侯拜相,诸葛神侯便是明证。若把她放到真正的徽宗时期,那她一介小孤女,没准还没活到成年,就在街头死于非命了,那还谈得上雄心壮志?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江湖侠客能身负神功,纵横天下,反派人物自然也可以。譬如说,蔡京本人不会武功,身边却布满了为他效命的绝世高手。他们臭味相投,蛇鼠一窝,要钱的收钱,要权的拿权,要色的得色,别提多么风光得意了。

正因如此,天下百姓对“六贼”恨之入骨,却无可奈何。多次有人甘冒奇险,刺杀这六个奸臣,都功亏一篑,得到比死惨烈的多的下场。

宋徽宗在位二十五年,国力疲弱至极,空有个吓人的大架子笼在外头,后来又联金抗辽,连续吃了败仗,让金国发觉宋军不堪一击。最终,金军扬鞭南下。宋徽宗和他心爱的臣子眼见国难当头,竟无法应对,把帝位禅让给了不受宠的太子,内外交攻之下,引发靖康之难。

如果世上只有苏夜练成绝顶武功,那她当然可以闯入大内禁宫,想杀谁就杀谁,怎么威胁皇帝都行。偏偏这地方高人层出不穷,动不动就听说某某前辈又出山了,某某名人又现身了,致使她一直小心警惕,最后连真实身份都讳莫如深。

七大寇恰好就是一个被朝廷鹰犬憎恨的小团体。他们名为“寇”,实为“侠”,专门打抱不平,行侠仗义,自然时时与奸党势力冲突。若非这些人各有绝技和后台,只怕早已身遭不幸。

沈虎禅笑了笑,淡淡说:“自然如此。我只担心朱勔寻不到我,会把怒火发泄在旁人身上。”

所谓“旁人”,其实就是江南百姓。花石纲实施以来,因勒索而破家灭门者,何止千百家。若非十二连环坞急速扩展,遏制朱勔气焰,这个数字恐怕还要翻几番。

苏夜听出他语气中的忧虑,不由再次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她忽然觉得,沈虎禅不但名副其实,而且人如其名,既有虎的霸道英风,又有禅的慈悲为怀。温柔有苏梦枕作师兄,有沈虎禅作大哥,倒也很有运气。

她没有接这个话,因为朱勔一旦回归江南,就会成为任盈盈的对手。他即便要展开报复,也将由十二连环坞接下。既然如此,她并无必要与沈虎禅多说。

前方似乎到了偏僻处,两岸景色平平,游船渐渐稀少,小画舫的速度也降了下来。苏夜快一下,慢一下地划着船,问道:“你打算去哪里?”

沈虎禅因此行凶险,并未招呼结义兄弟同来。何况他们各自天南海北,并非日日跟在他身边,只有唐宝牛、方恨少二人潜在苏州城中,准备接应他。

若在平时,他愿意把他们介绍给这位神秘的女子,毕竟知己难寻。但他一上船,苏夜便把斗笠压低,可见不愿和别人接触。

他说:“就在前面渡口处,将我放下,已经足感盛情。”

画舫徐徐滑行,在河上漾出两道浅浅的暗色波纹。它靠近渡口时,船上一轻,沈虎禅飞掠上岸,对苏夜抱一抱拳,道:“希望后会有期。”

苏夜笑道:“必然后会有期。”

她被人家抢了人头,心中却很愉快。其实朱厉月死去,苏州很容易群龙无首,先考虑如何推卸责任,再去搜捕杀死南面王的凶手。到那个时候,她也好,沈虎禅也好,早就远走高飞,任谁都搜捕不着。

以沈虎禅之豪侠,必定不会让十二连环坞帮着背黑锅。这结果比她想象中更高,因此她才这么高兴。

她也找了个僻静处上岸,避开行人,在任何人心生怀疑前,匆匆离开了苏州。然而,她并没直接往南走,而是以这副书生打扮,先向东行,来到长江入海口,才卸去身上所有伪装,换上女子衣裙,用真实模样公开现身。

她将夜刀藏进洞天福地,换了青罗刀出来,依旧笼在衣袖之中,背负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钱和换洗衣裳。她的神气聪慧而坚定,仿佛初入江湖的女侠。她一会儿走水路,一会儿走陆路,显见不太了解中原地形,在水上几乎漂到金陵,才下定决心似的,登上江岸一路北行,直奔开封而去。

这是苏夜早就拟定的计划,将五湖龙王身份隐藏在“苏梦枕师妹”之下。当年,苏梦枕离开小寒山,前往京师。不久后她不告而别,就给红袖神尼留了个条子,上面写着“我被父母接走了,请不要担心我”。

她并非自恋之人,却知道自己年纪尚轻,容貌极为出色,会引来许多不怀好意的目光,更比普通女子容易受到江湖势力的瞩目,遇上许多麻烦。然而,只要处理得当,年轻和美貌都能成为障眼法。她正是要依靠这手段,深深隐藏起来,让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放松警惕。

相信在她进入开封之前,各路探子便会发觉她是谁,更打探到十二连环坞两位总管的消息,急急送往京城。

到那个时候,哪怕她和“程大总管,程二总管”同日进京,也没有人能把她和五湖龙王联系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