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回复报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但对于在场的所有修者而言,这时间就显然是短的。
性格跳脱的龟灵下意识地瞥了云霄一眼,心中不由得暗暗腹诽:‘大师姐平日念叨起来厉害,怎地到了如今这需要她念的时候反倒偃旗息鼓了?这才汇报了多长时间,竟然就没词了。啊,师尊今日也是,怎么就一直……’
想到这里,龟灵不由得小小地、暗暗地看了下自家师尊。
池边,通天的脊背挺得笔直。
没有谁能确切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使是最了解他的多宝也只能猜测到他这位师尊一定是在想关于阐教以及那位二师伯的事情。毕竟,能够如此牵动他师尊情绪的全洪荒也就那么一位了。
但是,就算如此多宝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一次自家师尊会是这种反应。
按照常理与经验来说,他家师尊在昆仑那位跟他对着干之后的正常反应不应该是暴跳如雷么?
所以说,师尊上次去昆仑的时候那位都对师尊做了什么啊!!
在心里皱眉皱得都快打结了的多宝对阐教跟他二师伯的感官更加恶劣了——而这时,整座大殿里还有心思想这想那的,恐怕也就只有多宝自己。
笼罩在袍袖下的手指不由得紧紧攥了起来。
左手紧紧抓着右手的手腕,微闭着眼睛的通天知道自己此时不能放手,否则,自己右手的颤抖恐怕就会蔓延到全身。
那一日在昆仑山,那贯穿了心爱之人身体的长剑,那溅在他肌肤之上的鲜血,令他至今记忆犹新。那一次,是他第一次真正对他二哥起了杀心。
好想杀了他,然后自己再陪他去往另一个世界。
无论是转世轮回也好,还是别的什么方法也罢,只要能够让他有机会跟他从头来过,让他去做什么都行!
通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元始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而也正是因为这一份“无知”,才催生出了他的杀意。这一份杀意,催生出了他那贯穿元始心口的一剑。
但很显然,在捅那一剑的时候,望着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元始,通天的心抖了。所以,连带着他的手也一起抖了。否则,那一剑就不应该擦着元始的心脏截断心脉,而是应该直接将他的心脏钉在剑上。
为什么他就狠不下心来真的要了他的命呢?
通天在心底这么询问着自己。
虽然此时的通天只要一想到元始,那同时在他心底泛起的极端的爱与恨,就逼得他想吐血。但他还是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疯魔而自虐地质问着自己。
而质问到最后,通天也只能心酸而无奈地闭上眼睛苦笑。
因为,他虽然恨他,却也……依然爱他。
透出体外的法力,将通天周身方圆三米内的空间气流彻底封锁。所以在那里,无论通天有什么反应,都不会影响到外界。甚至,就连站在他身后不足三十米远的多宝都不会有半点察觉。
所以,当背对着自己弟子们的通天默然落泪的时候,也只有他自己才了解自己那一瞬间的懦弱。
闭着眼睛,这位刚强倔强的截教之主,平生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的、却注定不为人所知的脆弱。他在心底轻声询问着可能永远不会有人来回答他的问题——‘二哥……你为什么总要像这样……推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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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是舜平生最为狼狈的时刻了。
身上束缚着捆仙绳,被两名人族修士桎梏着动都动不了一下,脖子上还抵着一柄寒气四溢、刚刚砍过人还沾着血的银色长剑。
那握剑的人,就这么带着一种似是厌恶、似是鄙夷、似是痛恨的眼神望过来。
而后,舜就听见那人说——“你也有今天啊,舜。”
“成王败寇,是我棋差一招。”
舜心狠手也狠,囚禁自己爱妻的父兄撺掇共主之位时,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但是他也从来都无愧为一名枭雄,承认失败的勇气,舜还是不缺的。
然而,他的这一份坦承却令禹红了眼睛。
“哈”地冷笑了一声,禹手中的剑向前推进了半寸,直直切进了舜的肉里。“既如此,那么愿赌服输的阁下您,是不是也应该为此付出代表呢?”
“你若是想要我的命,就来吧。”
望着眼前的禹,舜这样说道。
“你倒是不怕死。”嗤笑了一声,禹的目光在一瞬间冷沉了下来。他盯着面前的舜,轻声说道。“那本王就成全来了你这一份勇气,如何呢?前,共主阁下。”
一个“前”字,禹咬得格外重。
他的目光中似乎染上了几分血腥,持剑的手一起一落之间,就要斩下舜的头颅。而舜此时似乎也认了命,他只是合上眼睛,任由那长剑所带来的透骨寒意迅速逼近。
然而,就当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直修长有力的手却自斜里伸出,紧紧握住了禹的手腕,将那长剑的走势阻拦了下来。
“……”
禹修长的睫毛颤了颤,而后抬眸,淡黑色的瞳眸望向从进来就一直没有说话的人——他的好友,前人族共主唐尧之子,丹朱。而此时的丹朱却并没有看禹,只是侧着脸,注视着眼前的舜。
察觉到了好友的目光,丹朱明白禹不动的缘由就是在等着自己的解释。
所以,丹朱就顺势给了禹自己阻拦他剑势的理由。
“他不能死。”
淡淡的一句话,四个字。“他不能死”。这就是丹朱拦下禹剑势的全部理由。
其实丹朱又何尝不想一剑劈死这个骗走自己的两个宝贝妹妹,害得自家骨肉分离反目,最后还强了自己父亲共主位置将自己父子二人囚禁的混蛋呢?
但是,就如他所说的一样,舜在这个时候的确不能死。
听了丹朱的话,禹沉默了一瞬。
好友的意思,他听懂了。
其实禹并不是行事鲁莽之辈,而其脑子的运转速度显然也并不慢。他之所以会怒极攻心,拿起剑就准备一剑劈了舜,说到底也是因为他心底的情绪实在积压得太久,因而才导致被舜一撩拨就直接爆发了出来。
他怎能不恨呢?
他那惨死的父亲。
勤勤恳恳,东奔西走地为治水而操劳,顾不上自己年轻的妻子与年幼的孩子,仗着与巫族那一点点的血缘关系厚着脸皮、甚至交还了那一丝的巫族血脉,才好不容易讨到了一点息壤。
就算最后父亲的治水失败了,即使是加入了息壤的壁垒也无法阻止洪水的咆哮。
但是,他父亲真的就罪该万死么?
禹还记得,父亲鲧离家时青丝如墨身形挺拔的样子。等到他在刑场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那在他记忆中曾经高大的父亲,已经变得华发满头身形佝偻。
他当然恨啊!
他父亲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却换来这么个下场。而且,他父亲的牺牲换来的还不是其心心念念的人族平和安定,而只是舜自身的威望增长与地位稳固。
从那个时候起,复仇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前有好友被囚,后又父亲惨死。
当时年不足三百的禹一咬牙主动请缨,在王庭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换来了那么一个“为父赎罪”的机会。他毅然离开了刚刚结婚的娇妻,肩负起了父亲未竟的事业,带领人族制服了洪水。
在治水的过程中,禹遇到了多少困难,他现在都不愿意再去回想了。
他只知道,如果不是阐教在他背后支持他,如果不是先祖轩辕在他背后肯定他,他一定是坚持不下来的。
但现在看来,一切的痛苦却都是值得的。因为他在治水的过程中积攒下了足够的威望与人脉,所以才能够在现在的起兵反叛之中得到无数人的拥戴与支持。
也是因此,他才有了像如今这样将剑架在舜脖子上的机会。
然而,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禹才明白了过来,即使是他将剑架上了舜的脖子。即使舜已经众叛亲离,他却依然没有办法杀了他,替自己那温柔坚韧的父亲报仇。
因为,舜毕竟是人族的共主。
双眼一阵失神,禹手腕一颤,握剑的手再也没有了抓紧剑柄的气力。五指就那么无力地一松,沉重的金属长剑,就这样紧贴着舜的身体坠落在了地面上。
“我知道了。”
唇边的笑意之中满含着嘲讽,禹垂下了眼睫,对身边的好友道。“他便交给你了。丹朱,如何处置他,你来安排。我累了。”
说罢,禹便木然地转过身来,向宫殿外走去。
眼瞧着好友越走越远,丹朱心底一叹,转而望向身边舜的目光里就愈发多了几分厌恶。
他看了眼前之人半晌过后,最终淡淡地开口道:“禹将你交给我处理,我倒也没有什么好的安置你的方法。而你如今,大概也不适合待在王庭了。所以,你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