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棠醒转过来时,正值深夜,傅嘉年伏在她手边,已经睡熟。他漆黑坚硬的发丝蹭在她指背上,有点扎人,她微微缩了缩手,忽然想起唐明轩来,心里一阵绞痛。
她记得她让唐明轩去寻傅嘉年时,他反常的举动,是否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陈煜棠潸然泪下,一口气吊着,迟迟没有换出来。她的手忽然被握住,还没有来得及偏过头去,傅嘉年便已经起身,为她拭泪了。
她木然躺在那里,过了半晌,眼睛一转看向他,又是雾气腾腾的一片。
傅嘉年叹了口气:“这件事怨不得你,是我查案心切,唐明轩为了救我,才中了那亡命徒一枪。我万万没有想到,魏师长早就留下了后路,他安排好人,万一他被抓捕,就立马送他归西。”
陈煜棠挣扎着坐起身,脸上神色仍然透着一股僵硬:“他在哪?”
傅嘉年略一迟疑,才反应过来她要问什么,只是含糊不清道:“中了枪之后就送去医院了。”
“我要去看他。”她说着,侧过身,要去趿拉床边的那双拖鞋。
傅嘉年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握住了她的一双脚腕,强硬将她拦下。
陈煜棠激动起来,抬脚要去踢傅嘉年,毕竟大病初愈,身上虚乏,腿上没什么力气,并没能逃脱傅嘉年的钳制。她气得浑身哆嗦,连嘴皮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颤:“他是为了救你死的,也是为了帮我的忙死的,我们怎么能这样冷血,对他不闻不问?”
“他现在不在医院,你找不见他。”他略微顿了顿,才继续说,“他出事之后,他的朋友就把他领走了。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陈煜棠很是固执:“那我也要找到他,见他最后一面。爱德华一定知道。”
她不管不顾的胡乱挣扎,一脚踢在傅嘉年的心窝子上,力气不大,却叫他有几分生气,站起身,在她穿鞋的空当,冷冷问:“除了爱德华,你还认得他的哪个朋友,你和我能算是他的朋友吗?我们和唐明轩,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论哪一方强行融入另外一方,都只能叫对方犯难。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和唐明轩都不痛快呢?”
陈煜棠怔在原地,两腮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抬眼郑重看向傅嘉年:“我不管他怎么看我,他是我的朋友。”
她和他是敌,更是友,那时候,她去咖啡馆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感觉自己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势必要有一场牵绊。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努力想要查明真相、解开两家的仇怨时,他竟然就这么离开了,还是被她害死的。
傅嘉年想不到她会这般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双手放在她肩头:“煜棠,你现在身子虚弱,我答应你,我会在近几日找到他的朋友。眼下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唐明轩死得不明不白,魏师长还有同伙流落在外。我们要找到幕后的势力,一并挖出来,为唐明轩报仇。”
陈煜棠眼里神光微微一跳:“杀害唐明轩的,是魏师长的同伙?”
傅嘉年点点头:“两人必定熟识。那人为了灭口,痛下杀手。”
“我大概能指证那人。”她捏了捏拳头,终于下定决心,“我在别墅遇袭的时候,听见另外有人说话,我可以认出他的声音。”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三声扣扣的敲门声,外头大约是张东宁。傅嘉年和陈煜棠示意一下,起身开门走了出去。两人没有攀谈多久,傅嘉年便又折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陈煜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见张东宁星夜送来,恐怕是荥军军中的机密,为了避嫌,便别过头,坐在床边等待。傅嘉年却跟着也坐在床畔,将那本册子搁在两人膝头,翻了几页,随口说:“今夜的事情已经惊动了我父亲,我同他请命,着手严查此事。这是荥军的花名册,我叫张东宁趁夜去统计了一下,今夜有谁不在。”
他说到这里,顿住话头,将手放在陈煜棠手背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煜棠,后面的事情全靠你来帮我了。这个人不管在哪里,都一定逃不脱。”
陈煜棠眼圈泛着淡淡的红色,看着花名册上头的圈点,当即首肯。
翌日一早,傅嘉年便陆续约了几批人在外间的客厅会面,每一个都闲聊上几句话,让陈煜棠在卧室听着。一路问下来,也有百十口人,两人都非常疲倦,陈煜棠却没有听见想听的那个声音,未免有些沮丧,也没有当初的坚定:“我恐怕是……一时间听不出那个声音了。”
“用不用再来一遍?”傅嘉年喝了好几杯茶水,又去倒茶,这茶是刚送的,他迫不及待抿了口,被烫着,只好将茶端去窗台上晾着。
他回来,看见陈煜棠垂头看着脚面,也不应腔,笑了笑,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权当是我请他们喝茶,有什么不好的?我都没有怪你,你就更不用自责了。那人也不一定就是荥军里头的人,没准是外头的,咱们一一找过去就是了。”
陈煜棠抬头,瞥见他虽然面露笑意,眼里却满是担心,只得强颜欢笑:“是,这种事也急不得一时。”
傅嘉年“呵”的笑了一声,将她的头发理顺到一旁,揽住她的脊背,让她睡下:“你昨夜就没有睡好,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支棱着耳朵听一天,也该累了。赶紧趁着晚饭前先睡一觉,我过去和督军汇报一下。”
“现在补了觉,晚上还怎么睡?”她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却是一挨枕头,便有些犯困,辗转了一下,呼吸渐渐沉了下去。
傅嘉年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抬手,覆在她纤细的手背上。
她开家具厂的时候,就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一副骨架子上不着几两肉,后来又受了重伤,经历一番折腾,现在更是瘦削,手背上的四道筋高高挑着,根根分明,看着让人心疼。
傅嘉年轻轻叹了口气,去外间拨了张东宁的电话,约他在楼下碰头。挂下电话后,他又返回身,将门拉开一隙,看见陈煜棠睡得平稳,这才安心出去。
陈煜棠睡得很浅,傅嘉年出去时,她听见他将门带上的声音,便已经醒了一半,再加上外头正在刮北风,呼呼的声音叫人听了发毛,她睡意散了,朦朦胧胧间,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个声音:“师长啊,傅嘉年现在已经认得我的脸了,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帮了你这么多,你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将我的事情透露出去!”
陈煜棠紧锁眉头,总觉得那个声音透着一丝熟悉,但记忆又像是很久远了,无论她如何努力,一时间也找不出来声音的主人。她大口喘息了几下,猛地拥开被子,坐起身来。
傅嘉年走到楼下,张东宁已经在车里等待了,看见傅嘉年略嫌憔悴的神色,小心问:“陈小姐没有怎么样吧?”
“总归是伤心的,若不是惦记着给唐明轩报仇,她大病初愈,恐怕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傅嘉年坐在张东宁身旁,语气里有些懊恼。
张东宁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不再说话,等他坐稳后,闷头发动了车子。
两人来到一处小巷时,天色已经擦黑,但二人来过这里多次,倒也走得平稳。
傅嘉年站稳在门前,看了眼门上悬挂的“秋蘅画坊”的招牌,扣响了大门。里头出来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微微眯了眯眼,方才看清他的相貌,点点头,神情也是淡淡的:“傅大少,是你来了啊。”
“许绘,唐明轩怎么样了?”
许绘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自己一脸的不乐意,一本正经回答:“今天醒了两回,我不是大夫,不知道他怎么样。”
傅嘉年咧嘴一笑:“得了,算是我自讨没趣。许大画家,你先让我们进屋,我去给他诊诊脉。”
许绘恹恹问:“第五艺他什么时候能走?”
傅嘉年一怔,想当然道:“等他的病好了,就是你想留他也不愿意再躺在这。”
“我不想伺候病人。”
“嗨,别说的这么体面。我可是了解你,”傅嘉年说着将手搁在许绘肩头,随意拍了两下,嘿嘿笑着,“你不就是记恨他把你那个‘五福临门’的花灯给搅和了么?”
“是‘五福捧寿’。”
他一挥手:“别管是什么,男人总归不能这么小气。再者,我可是给你带了个礼物,你指定对我感激不尽。”
许绘看了眼他和张东宁,两人都是两手空空的,他心情本就不好,知道傅嘉年又在空谈,此时也没有兴致接茬。
“我把贺冰瑞放出来了。”傅嘉年凑上去小声说。
许绘周身一阵,侧了侧身,将两人让进屋里,才低低问:“她去哪了?”
“我哪知道。”傅嘉年只顾着穿过小堂,往屋里走去看唐明轩,随口打发了许绘。
许绘上前两步,要去扯傅嘉年的衣服,张东宁及时拦住了他,笑着说:“许先生,今天中午我亲自送贺小姐去的香道馆,你可以去那边看一眼。我的车在门口。”
许绘连连点头,连道谢也忘记,就要往门外跑,还没越过门槛,他又停了下来,狼狈地转回身,喃喃自语:“她出来了也没有找我的意思,我闲来无事去找她干什么?算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