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煜棠把樱桃倒入小筐,水顺着小孔汇聚得饱涨,然后一滴滴掉在地上。午后的太阳直晒得人发困,她看得无聊,又在小院里磨蹭着转了转。
其实不过是只能算是一方稍大些的天井,估摸着是专门为这眼井留下的,四周都是墙,了无兴味。东南角的墙下,支了矮篱,被人漫不经心地种一圈蔫耷耷的植物,像是辣椒,她将洗樱桃剩下的水浇上去,有一棵竟然被冲倒。
她心里觉得烦乱,去扶起它,发现根埋得很浅,只好又往深处挖了挖,沾了满手的泥。哪里有人会这样种菜的,她觉得好笑,又看了看其它的,根也是这么浅浅埋着。多半是那位糊涂了的姜师傅种来玩的。
她去舀水冲手,刚冲洗干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屋里还有旁的人,她不欲进去,但吵闹声越发打了起来,有些不大对劲。她只好将后院那门推开一角,还没有看明白境况,黑漆漆的枪管便指在她头上。
陈煜棠愣了一下,冷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门完全被人推开,露出了屋内的场景。之前那些人都被制住,想不到有十几人之多,都被穿着褐色军装的人用步枪指着。
为首的人过来,亮了证件:“这位小姐,我们是荥军,奉命彻查这间小屋。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她只开了口,对方像是忽然认出了她:“请问是陈小姐吗?”
陈煜棠细细看了他几眼,想起他就是上次在东郊别墅带队的那位韩晋原韩队长。他上次是去缉查间谍,可见职务并不一般,这回他不由分说将所有人一并抓了起来,定然不是什么随意揭过的小事。
她和他素无交情,只有一面之缘,也明白说情无望,只点点头:“韩队长,你好。”
“陈小姐怎么在这里?”他微微有些惊讶,转而又解释,“这件事情说起来还有些麻烦,我职位低一些,需要将陈小姐带回去,再和上级说明一下。陈小姐不用担心,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他话说听着客气,但已将余地断绝,照此情形,她是无论如何也得跟他走一趟了,只点点头。韩晋原回过头吩咐了一句,两个士兵走过来,其中一个毛手毛脚的,把门旁柜子上放着的樱桃碰落,红黄相间的樱桃滚落一地,有几颗落在她脚边,她本想避开,却被人推搡了一把,身不由己地踩到,脚下是黏黏腻腻的坚硬。
士兵将她带上一辆车,和其他人都是隔开的。韩晋原亲自坐在她身旁,她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他也没有什么交谈的意思,一路上都绷着脸,一根接着一根吸烟。她被烟气呛得头晕,车行又颠簸,胃里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只好拼命忍耐着。过了许多时候,车才渐渐缓了下来,韩晋原这才开口,脸上是公事公办的冷漠:“陈小姐,恐怕要委屈你了,奉命行事,还望不要怪罪。”
她这才想起往窗外看去,入目是高高的围墙,刷得雪白扎眼,顶端还上了整整一圈电网,守卫的看台便在大门旁矗立。她猛然醒悟过来,这里是荥州城郊,荥军关押政治要犯的新洋阜监狱,她曾几度车行经过这里,疑惑什么样的人会被投入这所守卫森严的监狱,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也会被关进来。
她终于有些慌神;“韩队长,法典不是做摆设用的,你们不经审问,就想随便关押公民吗?”
韩晋原看了她一眼,早已没有了原本的客气:“陈小姐,犯人和公民的待遇是有差别的。既然你不肯承认罪行,那我问你:在东郊别墅的时候,我们去接到线报,去抓一名重要的犯人,你行径可疑;刚刚在井柳巷子,我们又接到线报,蹲守了好几个月的一帮间谍团伙的首脑要在今天出现,你再次落网。世间有这么三番五次的巧合么?”
陈煜棠头脑里嗡嗡作响,她哑口无言,只想起唐明轩来——韩晋原说得对,这世间的事情不会这么凑巧。上回东郊别墅的事,是她为唐明轩作掩护,才会闯入荥军的视线;这次唐明轩偶然带她过来拜访姜师傅,过来不多时就又带着老太太离开,然后就是这场横祸。
她想起他临行前说的话——“煜棠,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欢你的”,无端觉得可笑。
他怕是早已发觉了危险,用了金蝉脱壳的计策,让她来代他受过。
韩晋原见她不说话,脸上露出了微笑,吩咐手下把她单独关押在一处,阔步离开了。
午后,傅嘉年百无聊赖倚在躺椅上,随手翻阅呈报上来的文件。李统治推门进来,重重咳了一声,一个办公室的其他几位参谋都赶紧站起身来行军礼,唯独傅嘉年不为所动。
李统治走过来,笑说:“傅参谋,怎么不见张秘书?”
傅嘉年将文件拿得离脸极近,头也不抬:“张东宁不过是我的秘书,李统治日理万机,总把心思放在这种小喽啰身上,多伤神呀。”
李统治脸上笑容一僵:“傅参谋不亏是唯一配了秘书的参谋,真是有胆有谋,李某自愧不如。其实我来,是想和傅参谋说一件事……”
他略微弓着身,全不似平日里责骂属下的趾高气扬,七拐八拐绕了好几个弯子,也不说是什么事。
傅嘉年觉察到异常,眼睛一转,当即一抬腿站起身,绕过办公桌扶了他一把,高声说:“李统治,您年纪大了,给我一个小辈训话,就这样站着说话怎么成?您宽坐!”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四下便传来齐刷刷的一声:“督军!”
傅渭川一进门,看见如此情形,仍不满意,训斥说:“嘴上说了手上却不做!怎么光站着,不给李统治搬椅子?”
“是!”傅嘉年转身去找椅子,李统治赶紧将他拦下。
“下午要做的事情有疑问吗?”傅渭川寒着脸问。
傅嘉年站在原处不答,李统治只好说:“傅参谋,我来是想请你一起去审问犯人。”
“是盯了好些日子的那群冀州间谍吗?抓着了?不就是一群小喽啰,恐怕也问不出个一二”傅嘉年瞥了眼李统治,“不过上级怎么安排,我就怎么来呗。”
“你给我严肃点。”傅渭川喝了句,跟着说,“这次抓到的不光是小喽啰,还有一名上线,已经饿了三天,磨得差不多了。你和李统治一起去新洋阜监狱,务必问出重要线索。”
“是,大帅。”傅嘉年软绵绵地回答,回头看了李统治一眼,“新洋阜监狱离这里也有三四十里路,事不宜迟,李统治,请吧。”
他语气一直阴阳怪气的,弄得李统治颇不自在。傅嘉年虽是他的手下,但身份特殊,年轻气盛,屡屡和他时常政见不合,两人关系只能算是一般。他碍于傅渭川,不能奈何他,傅嘉年又从未在傅渭川面前给他难看,他也无处告状,只好忍耐下来。前些日子,李辉夜和傅嘉年一道出门,叫傅嘉年挨了顿打,脸上落了伤。荥军除了礼拜天,其他时候一律禁酒,李辉夜虽然在银行任职,却也有军衔。他担心儿子,巴巴地去请傅嘉年帮忙掩盖下去,从此更觉得被他抓了把柄,事事矮他一头,只好时常骂骂参谋班子里的其他人出气。威风还没有立起来,和傅嘉年的关系却是闹得更僵了。
李统治点头,正要迈开步子开口安排,傅嘉年却拨了电话:“张东宁,备车去新洋阜监狱。”
他更有些恼火,论资历论地位,都该他来安排,而不是傅嘉年自作主张去安排。
驱车两小时,新洋阜监狱已经近在眼前,因为有重要的犯人关押进来,主干路上设立了不少关卡,逢车必查。张东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每隔一会儿,就要将证件拿出来,交给他们看一看。
傅嘉年打了个哈欠:“督军府的车子都要查,看得这么严格做什么,难不成害怕人劫狱?”
新洋阜在李统治的管辖下,他听了这话,怔了怔,只得亲自耐着性子解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眼看着和冀州的战事就要拉开,凡事小心为妙。”
傅嘉年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说话间,车子缓缓开进新洋阜监狱,稳稳停下。一行人走进审讯房里,主犯早已被提上来,绑在架子上等待。
“呵,还是个女犯?看这样子是要动大刑啊,”傅嘉年脸上露出点兴味,想了想,说,“不是说三天没有给饭吃了吗?我看她好像是饿昏了,先给口饭吃,醒过来好招供。”
几个看守听了都有些犹豫,低着头,偷偷拿眼瞟李统治。
“哎,傅参谋,”李统治一抬手,“饿她三天为的就是磨掉她的锐气,给了饭不就前功尽弃了?”
傅嘉年一挑眉:“受教了。当然是按领导说的办。”
两人入了座,监狱长过来给两人端茶倒水,准备妥当了,才恭恭敬敬问:“李统治、傅参谋,可以开始了吗?”
李统治点点头,监狱长当即语气一厉:“把她给我泼醒!”
看守当即提了水,朝着那女犯兜头浇下。
傅嘉年看她动弹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煜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