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里,傅嘉年虽说每天都来看望陈煜棠,却待不了多长时间,就被人叫走。陈煜棠觉得无聊,记挂第五艺的事情,便将那飞天像拿来继续刻了打发时间。
上回傅嘉年替她将墨痕清理了,或许是他打理得不甚仔细,她见上面还留了一点,便又用刻刀往里挖了一点,明明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却吧嗒一声,掉出一大块来。
陈煜棠愕然,眼见着那块黑斑竟然更大了,才明白自己是看走了眼,挑了块残次的料子来做飞天像,白白浪费了许多的功夫,不禁有些气堵,将木胚扔在工作台上,站起身,推开阳台的玻璃窗,往外看去。
正是刮大风的天气,远处阵阵松涛,一浪一浪滚滚而来,卷起淡薄而热烈的草腥味。她见着树林那边有一列车队开过来,宅邸内的哨兵似乎得了什么讯息,早早便将大门打开。车里面定然有位身份极高的人。
陈煜棠略一思索,正要继续盯着,门被人叩响,她只好转过身应了门。
未出所料,来人是傅嘉年,他今回难得没有穿军装,着了一身干净的西装,衬衫解开两扣,领口微微敞着,外面想必已经有些热了。他肤色较白,倒是很适合这样的打扮。
陈煜棠看着他,微笑说:“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事情少么?”
“还是你这里凉快,”他将挂在臂弯的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不经意间往窗外瞥了眼,“出去办事,办完了就没再回去,所以早一些回来。”
陈煜棠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那几辆车早已在楼前停放妥当,车里的人怕是已经进来了,只留下司机在里面。她玩笑说:“看这阵仗,难不成你的上级还跟着追到了你家里?”
他脸上神色一僵,却听她闲闲说:“我今天原本是想出去走廊上逛逛的,却在门口被哨兵拦了回来。我又不是什么要犯,也不是什么首脑,实在用不着人看护。你这么以权谋私,私下调用军队里的人在外边站岗,会不会被你的上级发现?这罪名可大可小,你不妨注意些。”
“这你可说差了,”他坐到她身边去,“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我的功劳该分你一大半。因为上回的事情,各处都加强了戒备,不过调两个人,如何都能说得通的。”
她笑意浅浅:“那就好。”说话时抬头看着他,一双秀眸婉如清扬,目光流转间,恍如明珠千斛,皎皎生辉。
他不是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但自从初见,他就爱极了这双眸子,现下只是目不转睛地含笑望着:“你如今像是很关心我。”
她略带嗔怪:“关心你反倒不喜欢了?”
“喜欢,喜欢得紧。”他抬手,刚刚落在她脸颊上,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的指尖悻悻扫过她的脸颊,目光一沉,不晓得想到了什么,登时将身子坐得端直,才问:“是谁?”
却没有人回答,门就被推了开来。
“爸。”傅嘉年见到来人,还是吃了一惊,站正了身,下意识喊了句,才想到陈煜棠也在场,登时僵住。
来人穿着一身军装,身姿笔挺,虽头发花白,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陈煜棠只下意识跟着站起身,看清对方的面孔,不禁有些吃惊——这张面貌她时常在报纸上看见,便是这荥州治下十六省权势煊赫的首脑,荥州督军傅渭川。
傅嘉年将傅渭川请进门,笑容满面地请他坐下。傅渭川脸上全无笑意,并没有理会他,只站在那里,仍然是一股子肃然的气息:“陈小姐,你舍命救下嘉年,英雄事迹已经传颂开来,荥军上下都对你万分感激。”
陈煜棠现在心乱如麻,更吃不准他的心思,只有微笑颔首:“大帅言重。”
傅渭川略略点头,开门见山道:“不知陈小姐想求个什么报酬?”
陈煜棠一愕,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愣在当场。
“爸,陈小姐她并不是……”傅嘉年刚一开口,傅渭川却斜睇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打断:“之前陈氏家具厂的事情,是场误会,日后督军府的家具采购,也都会拜托给你。我本就不让嘉年碰那些三教九流的东西,是他自己非要偷学,才惹出这么多乱子,叫你见笑了。”
他说话说得极客气,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嫌恶。
陈煜棠微微一笑,扶住沙发的靠背,缓了半晌,竭力不卑不亢地说:“不必了。”
这三个字她吐得格外周正,脸上的笑容也是完美无缺,傅嘉年望着,只觉得心间一痛,竟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她却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然是无暇的笑意:“在府上叨扰了这么多日子,实在抱歉,我好得差不多,也该准备走了。”
她将这话说完,嘴角才往下滑了滑,因不愿叫人看见,生出一股无处遁形的悲凉感,满眼里只有傅渭川身后那扇敞开的门,也不曾道别,竟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张东宁正守在门口,站得笔直,见着陈煜棠踉跄着出来,他有些手足无措似的,本能地伸手,想扶她一把,但被她躲了过去。傅渭川朝这边看了过来,他不敢再多动作,只好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走廊上铺了赤红赤红的长绒地毯,富贵到了极致,一蓬一蓬的合欢花里描了金丝,在地毯上热烈绽放,藤蔓缠绕纠结,仿佛从毯子里伸了出来,一道一道缠紧了她的肺,叫她连寻常的呼吸都不能。
她脸颊上泛着异样的潮红,一双缎面拖鞋木然踏在地毯上,脚下是说不出的柔软,像踩在云朵里,温柔地引诱人往无尽中陷落而去,再也没有力气。
傅嘉年紧跟着追了上来,唤了声她的名字,又停顿住,大约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现在要说什么才好。
她没有回过头,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傅先生不该和三教九流来往,叫人失望。我住在贵府就已经很不恰当,当初神志不清才无力离开,实在抱歉。”
傅嘉年眉头紧皱,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她猛然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狠下心用空闲的那只手去抓他的手背,硬生生抓住几道极深的血痕来。他不肯撒手,试图去扳她的肩,被她一把打开。
“煜棠,我不能左右父亲的想法,但我……”
陈煜棠偏过头去看他,眼底蒙了一层凛冽的霜雪,目光极淡,仿佛面前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我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话。傅嘉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现在说清楚了也好,免得纠缠不休。”
傅嘉年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手下颤了颤,她得了空当抽出手来:“整件事,都是因为你的魔术道具被泄密而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只不过是来我房间里搜查仿制你道具的证据。你将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包括我将器具都放在上锁的那间里。因此你才能趁着我昏睡的时候,去我家把一套木雕器具都拿过来。你那天没有找到证据,还是不甘心,就继续在我身边绕来绕去。”
她说得并没有错,傅嘉年原本不想反驳,但听见她末尾的话,还是压抑不住怒气,挑眉笑了声:“我为你的付出,在你的眼里,就是‘绕来绕去’这四个字?像苍蝇一样可笑又恶心吗?”
她不回答他的话,自嘲一笑:“你是傅渭川的独子,出身自荥州最有权势的人家。你却还装模作样的带我去求李辉夜帮忙,你……你其实根本就不相信我,四艺堂里,你们最不熟悉的就是我陈家,你却违背常态,非要我陪你查探第五艺,不过是个监视我的幌子而已。”
他心间一阵酸楚,只得重又放缓语气,几近恳求:“我一开始是不信你,可不代表我现在不信你。我兜着弯子骗你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煜棠,我知道你是气极了,打我骂我我都不怪你。可我待你是不是真心实意,你就半点都瞧不出来么?”
“我只能瞧得出,你骗人的手段实在高明。”
他闻言怔了怔,半晌才沉沉吐出一个字:“好。”
她抬头,眼里泛出腾腾的雾气,一对瞳子已经模糊不清,执拗地一直盯着他看,看他冷寂的眉眼,看他抿紧的薄唇,看他手背上汩汩淌出的赤色,静悄悄落在地毯上。她望了良久,直到他身侧的地毯被略略濡湿,一绺绺地合在一起,她才终于眨了回眸子,两道温热从眼角流下,渐渐冰凉,最后一寸一寸吸紧了她的皮肤。
她吐出一口浊气,平和说:“请回吧,我要走了。”说完,擦过他的肩走远了。
傅嘉年站在原地,垂眸望着地毯,骤然喝了声:“张东宁,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不送客!”
语毕,他同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也不看小跑过来的张东宁,本是怒气勃勃的形容,忽然像是被抽离了力气,抬手扶着一旁的窗框,低低道:“站着。”
张东宁急忙站稳脚步,也不敢发问,只是看着他。
“她大病初愈,心情经不起什么起伏,你路上记得劝一劝,回来了再去老宅子,让韩春露帮着抽调个细心些的佣人,送去东郊别墅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