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仿佛泡在温水里一般温暖而舒适。

模糊的光亮好似近在眼前。

浓密的长睫毛抖了抖,依稀能听见从远处传进耳中的呼唤。

谁……是谁在他耳边说话……

闭上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眼皮下的眼珠开始焦躁不安的转动。

眉宇间拧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泄露了主人的心思。

许久,被黑暗所包围,阻隔在光明之外的眼睛终于睁开,所有的阴霾尽退,让这个世界的模样得以在眼前毫无保留的呈现。

大片的暖黄充斥着眼球,景黎下意识的闭上眼,缓了缓。

那个呼唤的声音越来越近,莫名的有些许耳熟。

景黎缓缓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呀,小黎回来了,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说话的女子肌肤莹白,长着一张姣好的瓜子脸,柳眉杏眼,举止柔和娴雅,气质沉稳高贵,此时正笑弯了眼角,并半弯下腰,伸出一只手来,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发顶,一双温润的眼睛里,满是眼前人的身影。

景黎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看着眼前女子的一颦一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个瞬间,仿佛周遭一切远去,此地独留两人。

景黎呆呆的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似是注意到景黎的异样,女子微蹙起眉,“怎么了,小黎?是饿了吗?”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将景黎身后的书包解下,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握住景黎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牵起,“我们回家吧,大家都在等小黎哦,今晚有小黎最喜欢的可乐鸡翅呢。”

景黎侧过头,视线顺着牵着的手臂缓缓上移。

女子似有所觉的转过头,“怎么了,小黎?”

景黎盯着她唇边的笑意,看了一会,摇了摇头。

任女子牵着自己的手,向前走去。

满目的暖黄色中,出现了一栋砖红色的小洋房。

“到家了。”

女子笑着推开门,拉着景黎进屋。

在进门的那一瞬间,景黎忽然抬起头,看了眼门边的雕花,心里忽然有一丝奇怪的感觉晃过。

这里,就是家吗?

为什么,好像和他住过的屋子不一样。

他住过的屋子?

景黎忽然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他的家,他为什么会住在别的屋子?

注意到景黎停下脚步,女子奇怪的转过身,在最初的诧异之后,是了然的笑意,弯下腰,“来。”

女子笑着将景黎抱起,因为手臂上还悬挂着一个书包,在起身时,不由自主的轻晃了一下。

景黎下意识的勾住她的脖颈,感觉到对方在他背上轻拍了两下,步子不大,却不曾摇晃,一步一步,抱着景黎向屋里走去。

景黎看着环在女子颈脖的双臂,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他的手,为什么变小了?

“小黎今天在学校开心吗?我们小黎已经是一年级的学生了呢,时间可真快,明明不久前,小黎还跟在我身后,拽着我的衣角呢。”

轻柔的声音里,带着满满的笑意,将怀里的孩子往上托了托。

一年级啊……景黎看着自己短小的五指,抿了抿唇,难怪手这么小,等他长大,手也会变大了。

一片雪白的空地之上,伫立着一道安静的身影。

有什么东西,在那人的衣领处蹿动,不多会,一个毛绒绒的白色脑袋从领口钻了出口。

一双琉璃色的眼珠四下环顾,将这个单调荒芜的世界尽收眼底。

随即,一个轻巧的身影蹿至伫立着的人肩头,一只纯色的爪子毫不客气的拍了拍那人的脸颊。

醒醒,白毛,快醒醒!

被虐待的对象微垂着眼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白毛你这个弱鸡!快点醒过来!

幼崽不满的加重了爪上的力道,带着它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气恼。

幻境里有什么好东西,你这么舍不得出来!该死的!快给我醒过来,白毛你这个蠢货!

女子一路抱着景黎,不管穿过多少房间,周围始终是一层不变的暖黄。

终于,女子停下了脚步。

景黎折过身,抬眼看去。

一张加长型餐桌边,坐着许多人。

只有那个带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身边还有两个空位,显然,是属于他们俩的。

女子将景黎放到男人身边的空位上,将手上的书包放到一边,挨着景黎坐下,和男人一左一右,将景黎夹在中间。

景黎略带茫然的环顾着在座的每一张脸庞,那些脸上,都带着满眼的笑意。

“小黎都一年级了,还要妈妈抱呀?”坐在斜对面的老人乐呵呵的开口,而坐在他身边的老太太则不满的斜了他一眼,面向景黎时,又换上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小黎累了吧?来,快尝尝奶奶给你做的可乐鸡翅。”

景黎低下头,摆在他面前的,是满满当当的一大盘色泽艳丽的鸡翅。

“小黎昨天不是说想要遥控赛车吗?你爸爸已经给你买回来啦,就放在你房间,等会吃完饭,奶奶陪你一起玩好不好啊?”

“外公也陪你玩啊。”

……

景黎转过头,坐在他左手边的男人正好举起筷子,夹了一只鸡翅到他碗里,“写完作业才能玩。”一本正经的交待着,却并不严厉。

“来,小黎,喝果汁。”一只手从右边举着一杯橙汁,伸了过来,景黎伸手去接,却不知怎的,手指一滑,橙汁连带着玻璃杯,一起掉在桌上,杯身一滚,滑落下去,砰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哎呀,小黎没受伤吧!”

“小黎没事吧!”

……

“滴答——滴答——”

从桌檐滴落的橙汁在脚下晕染出一个个黑色的小点。

景黎忽然捂住眼睛,大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就知道你在这里。”

一声无奈的叹息在身后响起。

景黎睁开眼睛,刚才的已经消失,眼中的世界也再不是大片的暖黄。

景黎回过头,一个穿着黄衣服的男人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冲着脚下抬了抬下巴。“看不腻吗?”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地面上人来人往,或是插旗切磋,或是聚成一团,脚边摆放着一张宴席,抬起头,一轮偌大的满月悬挂夜空,仿佛触手可及。

景黎这才注意到,他们正坐在屋顶上。

“刚才有群小姑娘喊你去拍照呢,怎么没反应?”

“……”

“你是不是知道那妹纸的心思了?才不想去?”

“……”

“你个闷葫芦,热情奔放尽在人跟前了,真应该让那些人看看你现在的德行。”

“……”

“哎。”男人有些无奈,一手支着下颚,撑在膝盖上,懒洋洋的看着下面的人群。“我说你啊,每天上这来烧点卡,钱多烧的慌吗?”

“……”

“别人每天上线是为了陪情缘,下本,打战场抢人头。从我认识你起,你就光棍到现在,说是pvp不打本,帮里那群牲口去野外扫图守红名的时候,也没见你去。剑侠,情缘,三,你说你占了哪一样?”

“……找我什么事?”

男人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景黎哦了一声,看着下面的一个万花给一个纯阳炸了个真橙之心。

“我是来告别的。”

在喧嚣的烟花声中,景黎忽然听见这句话。

明明对方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在景黎耳边炸开了花。

景黎呆呆的看着男人,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铁打的剑三,流水的玩家。

刚进游戏时的那一批人早就不在了,身边的人来来换换,只有自己,始终停留在原地。

“那傻子要去山里当泰山了,为免那蠢货真的找只猴子,我还是一起去比较放心。”男人撇了撇嘴,有些漫不经心的理了理衣袖。

景黎想到,之前确实在帮里听说帮主工作调动的事,只是没想到两人会a。

“怎么了?舍不得?”男人斜睨了景黎一眼,哼了哼,忽然伸出手扑棱景黎的脑袋。“我说你小子多久没出过门了?整个假期都泡在游戏了吧?”

男人一脸不敢苟同的表情,“不是都说k大的学生是出了名的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吗?怎么出了你这么变异品种。”

景黎没理会男人的调侃,“什么时候走?”

“订了明天的机票,今晚就是上来看看。”男人不知道从哪弄了根草茎叼在嘴里,身体向后倒,仰面躺在屋顶上,看着头顶的满月啧了一声,“狗蛋说要陪人打完最后一把坑爹之路。”

景黎收回目光,忽然觉得有些没劲。

“成都城里人再多,也不过是个游戏,你总不能在游戏里过一辈子。”

男人坏笑着一巴掌拍在景黎背上,差点把景黎拍下屋顶,面对受害者的不满毫不在意,对对准自己心口的长剑视而不见,摆手道。“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

“别整的跟个网瘾少年似得,你又不是真的为了玩才在这里。”

漫不经心的语调背后,是男人认真的脸。

景黎忽然有些泄气,也不知是因为满不在乎的戳穿自己的对方,还是,被看穿的自己。

他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个游戏,游戏里人再多,这份热闹也不传达不到现实,但是……

“……我说你啊。”本想说些什么的男人在看清身边人的表情后,无奈的叹了气,“逃避也没用啊,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滴答——滴答——”

“小黎啊……”

一声声的呼唤在景黎耳边越来越响,还伴随着身体的轻微摇晃。

景黎回过神,哪里还有什么副帮主,成都城。

一群人围在自己身边,满脸的担心与关切。

“怎么了,小黎?”女子半蹲下身,与景黎平视,“是不是刚才被玻璃杯碎片划到了?哪里疼?小黎,告诉妈妈。”

——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景黎伸手捂住眼睛,低低的笑了起来。

怎么会不寂寞。

就是因为太过寂寞,才会明知道是虚假,也舍不得打破啊。

“小黎,怎么了?别吓妈妈,告诉妈妈,哪里疼,恩?”

一双手紧张的在他的身上乱摸,景黎松开手,女子脸上的慌乱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

不,并不只有她。

景黎的目光从男人,老人,老太太身上,一一扫过。

这些人,既熟悉,又陌生。

有些,他只在照片上见过,而有些,或许这样的神情,真的在她们身上出现过,只是被关怀的对象,并不是他。

景黎收回目光,看向眼前的女子,目光专注的好像要把眼前的人印进脑海里。

“……我能,抱你一下吗?”

女子一愣,下一秒,笑着将景黎搂进怀里,“当然,亲爱的。”

景黎闭上眼睛,将下巴枕在女子肩上,感受着从小就一直期待,却从不曾拥有过的怀抱。

然后,向后退开一步。

“小黎?”

女子尤未反应过来,还双臂还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怀里人还不曾离开,脸上带着困惑。

“你从来,没有这么叫过我。”

景黎想笑,面部肌肉却僵硬的厉害。

女子错愕的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眼睛开始发疼,暖黄色的光晕越来越强,景黎不适的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开始坍塌。

眼前的这些,如同镜像碎裂。

急的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的幼崽咬了咬牙,抡足了劲,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景黎脸上。

白毛到底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为什么还没清醒过来!

这一巴掌的力道委实重,直接把景黎打的侧过脸。

幼崽死死的盯着被它虐待了好一阵的家伙,又急又气的呜咽。到底要怎么才能把人弄醒过来。

“嘶——”

景黎伸手摸了摸左脸,感觉那一块火辣辣的疼。

侧过头,某只幼崽的爪子高高举起,正向着他的左脸袭来。

景黎想都不想的伸手去挡。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这个寂静无声的空间里,尤为清晰。

景黎:“……”

幼崽:“……”

景黎默默的看向手背上的红色的爪印,这熟悉的痛感,他想,他知道他的脸为什么会这么疼了。

幼崽心虚的收回爪子,趴回景黎肩头,挠了挠下巴,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景黎气结,幼崽在对方几乎实质化的目光下,慢吞吞的调转了方向,用一大堆的尾巴做掩护,眯起眼睛开始打瞌睡。

等着吧,小兔崽子,接下来的三天,别想吃饭了。

景黎一边揉脸,一边腹诽。

环顾四周,漫无边际的白色。

找不到来路,也看不见尽头。

景黎安静的站在原地。

片刻后,就着自己所站立的方向,抬脚向前走去。

寡淡的白色世界里,一道孤零零的身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