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韵阳水冷(1/1)

自古以来,西陵地方便为天府之国。

大衍山脉从西南高原雪山蜿蜒下来,一路龙骨峥嵘,尽是穷山恶水,却只在这龙腰处温柔一盘,窝出一大片肥沃盆地来。这里处在南北之交,但北方大山遮挡住了南下的寒气,又聚拢留住了东南热带暖海北上的暖风,从西方,高原融来清澈雪水汇成大江源源不绝灌溉沃野,而沿着大江劈出的峡谷东去,便可直通锦绣江南。

极佳的地理优势造就了西陵地方千里沃土,富饶物产,滋养百姓生息,孕育人杰地灵。

神话传说,远古之初曾有一个神仙常常往来于人间仙界的时代。诸神之中,有一女仙,名唤青雀,就居住在如今的西陵地方。

女仙青雀极美,引来诸方垂涎,诸仙为求女仙垂青,来献天地间无数奇珍异宝,都堆在西陵,这才造就此一方富饶。后来,青雀独爱诸神仙中最为威武雄壮的战神应龙,遂结为夫妻。战神应龙为免除青雀再受诸仙骚扰,将臂弯化为万里大衍山脉,将她温柔揽在怀中。而这西陵盆地,就是战神女仙新婚时在其中旖旎共浴的浴池所化。

传说故事香艳旖旎,尽表出了西陵地方得天独厚灵秀所钟的独特气息。

千百年来,无论天下如何风云变迁诸国争斗不休,西陵地方都极少参与中原内乱,凭借着半封闭的地利优势得以安然躲避兵祸。此处平安,自然聚拢人气,多有百姓来此避难,数百年休养生息下来,在西陵戎武开启战端之前,西陵小小国土人口已经逼近千万之众。

不过,七年前国君墨凉野心蓬勃发兵征讨中原,硬生生地改变了这一切。连年恶战,消耗人力物力无数,更连连赶上几年洪水大涝,如今的西陵国已经不复有往日的繁茂华彩。

西陵国都宜都,天府之地的明珠之城,就位在末吾关后三百里处,中间一片坦途。

宜都城所占位置在西陵盆地正中,从大衍山脉上流下的数条河流在此交汇,沉积出了大片肥美沃土。论物产自然富饶,商农繁华,温柔锦绣,可若是起了战争,都城外一片平坦,几条河流也都水势平缓,却是无险可守,无勇可恃。

所以,当前方战事连连失利,都城百姓就已人心散乱,而当末吾关国门危急,都城里百姓们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凡能跑得动的,老早就携家带口逃到偏僻乡村避祸了。此时的宜都城中不复繁华,到处都是衰败景象。之前宽阔街路上车水马龙,如今已行人稀少,偶然有匆匆过客,也都衣衫潦倒神情颓丧。道路两旁,绝大半的商铺早就收了铺面,招牌门板七零八落,老板们早就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除了富饶物产各类吃食杂货锦缎,这宜都城还有一大景观颇为有名,那便是数十眼水泉。这里的水泉有温有冷,或清冽或醇厚,或甘甜或清爽,各具绝妙。既然西陵盆地相传是由女仙青雀的浴池所化,那汇聚整个盆地精华的宜都城自然就是这浴池的水眼,此处泉水出色也算有名有实了。

数十眼水泉之中,有两眼水质最佳,一温一冰,温泉名唤韵阳,冰泉名唤西冷。韵阳泉水天然炽热,水色略带奶白,水质极重极韧,若是盛在瓷碗里,水面可高出碗口半分而不会溢出,颤动有若凝脂,里面不知融了有多少日月天地沉积的精华。人若常在韵阳泉中洗浴,自然精神百倍,祛病强身。而那西冷冰泉又有另一绝。西冷泉水微冰,至清,滋味清凉柔绵,初入口有若无物,咽下后,却又让人感觉舌底唇边有似有似无的微微甘甜回转不绝。这水,若是用来煮此间特产青茶,甘苦相间滋味奥妙,而若用这水烹饪,煮饭则饭食甘香、烹菜则菜肴鲜美,无论各类食材,都可以被这水激发出本身材质的十分天然滋味,而所搭配的作料,又能被这水从中调和龙虎,佐君佑臣,更增食物风味。

这两眼绝品水泉,自然早归西陵国王家专属。韵阳泉眼就在王宫院内,被建成浴室。而西冷泉眼在城南,每天自有水车往来运送宫中日常所需。

可是现如今,时局倾危,王宫中的宫女杂役们同样人心惶惶。这些人不像寻常百姓,既不敢逃,更无处可逃,只能在宫中死熬。只不过,宫里的内务总管们此时也无心监管他们,只要人还在,做多做少也不管,于是宫女杂役们也乐得偷懒,每日里胡乱应付过差事,便躲到背人处凑在一起相对唉声叹气。

正因如此,韵阳浴室中本来每日暖香熏熏富丽华美,这些天也都灰暗无光,左右国君现在也无心来享受。而每天往来的西冷水车也没那么勤了,当厨的御厨有时没了好水用,免不了吹胡子胡乱骂几句。可去找内务总管告状倒也免了,这时局这当口,东王婆顾不了西官人,琢磨避乱活路才要紧,谁还肯在这区区水事儿上费那多口舌心思?

更何况这一晚,已经初更,仍未传铺备晚膳。寂寥漆黑的都城里,唯有西陵王宫透出灯火光亮,诸王列公未晚膳,而是正在开着这月来的不知道第几次军务廷议。

刚入宫门,门侧有一小屋,这小屋是专供觐见君王的外臣等候场所。此时小屋里一员武官正坐立不安,面露焦急神色,目光频频朝着屋外通往心羽大殿的甬道望去。这员武官正是武侯派回宜都催促粮草援兵的副将,他将武侯的军情奏折递上之后,已经在这小屋里足足等了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在他面前,一碗西冷泉水沏出的青茶,添了无数次水,早已经水色清白。饶是如此,这副将依旧觉得口干舌燥,心内急火如焚。

只是,遥望甬道尽头,异常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沿着屋外长长甬道向前百步,踏过被葱葱数十棵长青柏阴凉覆盖的四十九级汉玉石阶,再再前行数十步,便是王宫心羽殿,历来西陵国君廷议的场所。

此时,心羽大殿内虽有数十名军政要员左右分列站班,却静若死灰,要员们个个低着头不发一言。

国君墨凉重病不能理政已经有了些日子,此时心羽殿上青雀王座空悬,太子墨明君替父王监理军政,正坐在王座之侧,目光左右游移巡看。

西陵国崇尚青、紫二色,那心羽殿上的青雀王座的装饰也以此二色为主。此时夜深,殿上琉璃灯盏中的灯芯浸满牛油,发出哔哔啵啵的细微燃烧声响,灯火映照,显得那张硕大的青紫色空悬王座阴沉沉冷森森的。

太子墨明脸色发白,他抿着薄削的嘴唇,右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自己座椅的扶手。望向殿内文武群臣,他掩饰不住焦虑的目光左右游移,就仿佛要从这数十个闷葫芦里淘摸出一根堪堪可以抓捏的救命稻草。

墨明君今年三十有二,被立为太子也已经有二十年之久。墨明在国君身旁耳熏目染多年,对国情政务也早就颇为熟悉。他也曾跟随名将大家学习武技兵术,上了马倒也能够拼杀几个条寻常壮汉,下马后,兵术阵法也能头头是道侃侃而谈。

国君墨凉王一向乾坤独断,太子就算有些本领也极少有试试身手的机会。他也常常寻思,父王精力充沛正当壮年,自己登王位主持军政权柄怕是还要等个二十几年。

有些不能伸张的郁郁,可也有些如释重负的轻松。

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父王突然一病不起不能主政,太子明责无旁贷监理军政。如果是在太平年月,哪怕是在西陵戎武你来我往拉锯交战的时候,太子明心中跃跃欲试一展君王之大才的心情都会多些,可是当此危亡扶摇之日,他只能感觉到没有穷尽的慌张惶恐从五脏六腑里咕噜噜地冒出来。

抓着座椅扶手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又紧了紧。

扶手缎面溜滑。这种锦缎是西陵特产,是用生长在大衍山脚下的一种特有矮脚桑树上的绿蚕吐丝织成,产量极稀少。这种锦缎质地溜滑柔嫩,水滴而不能留,触手犹如百日婴儿的肌肤般柔嫩,向来只供西陵国国君专用。眼下,这锦缎座椅扶手也极滑,似乎随时都能从太子明掌心溜出去一般。

太子明心头慌慌的空虚感觉又一汩汩地冒出来,他急忙吸几口气,提高声音再一次问道,“情形危若累卵,武侯又派人催促兵员粮草了,你们有没有什么行得通的策案?”

然而,大殿内群臣依旧无声无息,人人低头不语。

太子明目光左右寻看,倍感无奈,喉咙里抖抖地呼了一口闷气。胸口里面憋闷异常,他连连急促呼吸,一下不慎,口液进了喉管,当下连连咳嗽个不停。

咳声刚刚稍歇,殿内群臣便齐刷刷拉长了声音唱颂道,“神佑西陵,祝太子殿下玉体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