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辗转,眼见天光乍亮,我倦意尽褪,起榻梳洗。
走出殿外,我将哨守的侍妖唤到跟前,交代若干。
“我要下山去处理点事,隔几日回来。若有人来找我,就说我闭关修炼,不见任何人。”
“是。妖后。”
侍妖点点头,目送我袅步离去。
走出一段后,我停下脚步,遥遥回望一眼荒戟,心中潮起彼伏着酸楚失落。
以前,我躲进青蛇衣袖,想尽办法溜出紫竹林。
现在,没了娘亲,这世间再也不会有人因担心而拦住我。
我心底长长叹一口气。
召来乌鹫,载我去往前途莫测的烟波红尘,玄天门。
乌鹫落地。
我一袭白衫,身如玉柳,站在玄天门轩昂的府邸前。
暗朱色的玄天门,冗缓推开。
一个玄天门徒手托着大红锦盒走出来,对我道:“我家少主到蓬莱参加仙会,这是少主临走前,留予你的解药。”
我接过锦盒,打开,里面红色衬绸上,嵌着一颗朱红色的砂丸。
我纤指拈起砂丸,一口服下,转身平静地离去。
穿过繁华热闹的红尘街巷,我微倚斜坐在河畔的朱漆凉亭里,且听风吟。
河风徐徐,吹得人心缱绻,分外倦怠。
“淹死他!”“淹死他!”“他是吃人吸血的小妖怪!”“必须淹死他!”…
一群嘈杂激愤的声音,扰断我的清梦。
我不经意地抬头看去,烟波红尘的城门下,涌出一群人影。
为首的两个壮年男子,抬着一个青翠竹篓,竹篓里关着一个泪涕满脸脏瘦男孩。
小男孩惊恐地蜷成团,声嘶力竭,哀求着:“我不是妖怪!不要淹死我!我娘还等着我救她呢!求你们了!放过我吧!”
我手动了动,又停下,犹豫不决。
我担心自己出手相救,临到头,又因为心慈手软惹下麻烦。于是狠下心,捂住耳朵,不去听小男孩的求饶呼救。
可视线却忍不住飘了过去……
在小男孩被人抛进姻缘河的瞬间,我看见竹篓内,出现一条青褐色的蛇尾。
这小男孩,半身是人,半身是蛇!
我立即腾身跃出亭外,足尖轻点水面,解下腰间白色束带,抛出弧线,接住竹篓,将其拉到我怀中。
“啊!小妖怪的同伙来了!”“快跑!”
顿时,人群一哄而散。
我轻轻打开竹篓,让小男孩出来。小男孩抖索半天,终于鼓起勇气游动蛇尾钻了出来。
我温柔地询问起男孩半人半妖的来历。
男孩低声羞涩解释道:“我娘是蛇妖,我爹是普通人,所以我…”
我打量着小男孩污渍遮掩下的可爱脸蛋,忍不住揉了揉,夸奖道:“这么可爱的孩子,这些人居然狠心扔水里,真是连妖都不如。”
小男孩明亮乌黑的眸子,饱噙着泪水,望着我:“求你救救我娘,我娘她生病快不行了。”
“那你爹呢?怎么让你一个小孩子出来?”我诧异。
小男孩泪水啪嗒,委屈道:“我爹不要我们了……”
“可是你娘是妖,她怎么会生病?”
“娘说,她得的是相思病。娘自生下我以后,就绝食到现在,快不行了…”男孩伤心地哇哇大哭起来。
我见状不忍,遂答应小男孩去瞧瞧他娘。
我蹲下身,背起小男孩,按着他的指引,来到距烟波红尘百余里的荒山野林里,一所破旧结蛛网的木屋子前。
“你娘是在这里面吗?”我放下小男孩,指着屋子,问道。
“嗯。”
小男孩乖巧懂事的点点头,上前径直推开门,欢喜道:“娘,我找到人回来救你了!”
我尾随男孩身后,刚走进屋,随即停住,整个人懵了。
怎么会是!青蛇姐姐?
那个今夕何夕,在我记忆中,曾经娉娉袅袅,丹唇魅笑的绝艳女子。
此刻,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破烂木榻上,面色枯黄风烛残喘。
因久日不肯吸食日月精气,已瘦若枯槁。
泪水在顷刻间夺眶而出,我快步上前,紧紧抱住青蛇:“姐姐,才三月不见,你怎么憔悴成这副模样?”
青蛇焉焉耷拉着眼皮,虚弱到连说话的力气都薄了。
我低身俯在青蛇唇边,才勉勉强强听清她说的话,她说:“小白、是、是你么……”
我死死攥住青蛇冰凉的手,泪水滚滚而落,哽咽泫然。
“姐姐,其实以前,我总嫌弃你叫我小白,像在唤一只狗。可现在我不嫌弃了,只要你赶快好起来。我们再一起回紫竹林好不好。故里春风十里,再没有人间悲伤……”
“小、小白,晚了、我不行了、你要替我、替我照顾好念儿……”
青蛇拼命耗尽真元,就为让我听清这句嘱托。
我悲泪顷洒一榻,全力应承道:“姐姐,我答应你!可是,张天术呢?他在哪里!为什么只有你们娘俩在这里。”
“他还是、选择留在寂渊、修道成仙、我见不到他了……”
两行清泪从青蛇的眸眼中,极为缓缓地落下。
青蛇忽然僵直着身子坐起,瞳孔放大,如回光返照般,痴痴凄美地垂眸浅笑,惨白的朱唇嚅了嚅,决绝断弦道。
“原来,爱是毒酒,他饮的漫不经心,唯我醉的肝肠寸断。何谓正,何谓邪,道只道,天地无处著相思,它生莫作有情痴……”
“姐姐!”
“娘!不要丢下念儿!”
青蛇圆睁着美丽的眸子,缓缓倒回榻上,留在世间最后的一句话,是念,亦是怨…
才不久与娘亲生离,一转眼,又与青蛇死别…
眼泪就像启了闸门的洪水,无法阻挡。
我痛心疾首地看到念儿,稚嫩的身影,崩溃哭倒在青蛇姐姐冰凉的尸身上。
连我都难以接受,又何况这个出生不过三月的小半妖呢。
我紧紧抱住哭成小泪人的念儿,竭力安慰道:“念儿别怕,你还有白姨,从今以后,你就是白姨的孩子,谁也不能欺负你。”
念儿死死抱住我,清澈的眼眸望着我,尽是怨恨道:“白姨,我爹呢?你知道我爹在哪里吗?娘就是为了等他回来才病的。爹他为什么都不肯回来看娘最后一眼!白姨,我要找爹,我要找他问个清楚!替娘讨个公道!”
我泪眼模糊地一把揽住念儿,毫不犹豫道:“好!白姨答应你!等安葬完你娘,白姨就带你去找你爹,我们杀上寂渊!去讨个公道!”
烟波红尘,情衷百转千回。是谁山盟海誓,转手成空,从此年华虚度,为情所累。
青蛇的墓碑,就这样,孤零零地葬立在破旧木屋前。
为她肝肠寸断悲哭的,只有我这姐妹和她的骨肉,已不见那时薄情留欢的男子……
葬好青蛇,泪痕未干。
我牵起念儿的手,带他来到姻缘河边的断情桥上。
“白姨,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念儿天真地仰着头问。
我视线模糊地望向潾潾波光的河面,闭上眼,心痛忆起,曾经她与他,在这座桥上,一见倾心,心无所畏,眉眼漾笑。
还记得那时,满城飞花,绿柳成荫。如今春去秋来,绿柳阑珊,花落满阶,却是一腔痴情,空付诸一江春水。
为何,为何姻缘河上,偏偏是座断情桥!
我心如风拂过悲恸无声,云淡风微地启唇道:“念儿,记住,这里是你娘,梦开始的地方,也是你娘,梦破碎的地方。”
物事依旧,人是已非,我难过地阖上眼,记忆中溪水涧畔,影绰幽摇的青衣女子仿若又回来了。
二十四骨紫竹伞下,她身段袅娜,媚笑如花,旖旎坚定地诉说着自己的理想。
“五百年修法,五百年修身,我的余生所愿是修仙。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活着,总得有个目的。再为这目的,努力地活着。否则日复一日修来炼去,真的不知所谓。”
“小白,乖乖在这等着我。看姐姐的手段,今晚我们有口福了。”
“千年修行为哪般,只羡鸳鸯不羡仙。”
“小白你说,这万丈红尘里,凡心妖心,道心仙心有何不同?我不信只有我的心才会长出红尘情种。我发誓,就算他的心上一片荒芜,我也非得给他种出一朵花来!”
句句锥心,言犹在耳。
朝夕陡转,情薄命微。
我心里十分清楚,此番前去寂渊,会惹下怎样的祸事。
如果理智一点,我应该先带念儿回荒戟,听万妖的劝说,等着从长再议。
可我知道,念儿不会想去,我也不会想回。
青蛇只有我这姐妹,我定要替青蛇讨个公道!
“念儿,走,我们上寂渊。”
我背上念儿,盈步若飞,风尘跋涉至寂渊山下,山顶端那座云遮雾绕的清虚观,就是张天术修道的地方。
青峦叠翠的观门前,八个小道士护守着寂渊钟。
“来者何人?”其中两个小道士举起佛尘,拦住我去路。
“进去屠人!”我冷冷地扔下一句。
“大胆!竟敢口出狂言!”
八个道士齐刷刷围上来,我妖气陡浓,血眼猩红,疾快撂倒几个小道士。
余下的两个小道士,犹豫不决该不该敲响寂渊钟。
我耗费内力,掀起一阵妖风,打翻余下道士。然后一步上前,妖力灌注进铜柱,撞响寂渊钟。
浑厚绵长的长响,久久回荡在天地间。
我知道,寂渊钟响,会召来蓬莱仙人。
可是,蓬莱在举行仙会,我可以在蓬莱众仙未及到临之前,引出全观的道士,找出张天术。
我要抓走他,让他跪在青蛇姐姐坟前痛哭忏悔!
“念儿,待会儿要见你爹,你准备好了吗。”
念儿沉稳点点头:“嗯!”
我轻轻放下念儿,牵住他的小手,另一掌,蛮用妖力,撞开清虚观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