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已至,黑压压的天幕半颗星子也无。天幕仿佛接天连地一般,阴沉的云层压得极低,一场大雨就要到了。
不说寻常人家,便是花街柳巷此时也歇了生意,灯火阑珊起来。
位于京城西城的寿春长公主府,却依旧点着灯火。
寿春长公主坐在女儿莫玉婵闺房的椅子上,满面怒气。她面色涨红、胸口不住的起伏,显然是气得有些狠了。
莫玉婵坐在床榻上,垂头侧着身子,眼眶也有些红,却倔强的抿着下唇一语不发。
见她这般,寿春长公主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今日巳时,她在府里迎到了圣旨。
圣旨上的内容,真可谓将她打的措手不及。她费了那许多心思的布置全然被打乱,不得已,只得将门下几个幕僚急急叫道书房商议对策。
帘外传来小丫鬟的声音,怯怯的说着,“殿下,万小姐在外等着,说要请见。”
寿春长公主心头正一派烦躁,闻言便朝着帘外斥道,“都这时辰了,见什么见,让她自回房去等着。”说到此处,她顿了顿,心想着到底还有用得着她的可能,便放缓了口气对小丫鬟道,“就说我有事与大姑娘说话,让她明日去正房寻我吧。”
那小丫鬟应声退了出去,寿春长公主便拉了脸。
这万咏秋瞧着也不算是可堪大任之人……
皇城之中,符瑄为着她何时起事而渐渐焦虑,却也不曾倒想她竟也将目光盯在了这一次的后宫纳妃。
寿春长公主本想着在这一次纳妃之中,将心腹之人混入其中,待她在后宫之中站稳脚跟,再寻了合适之机刺杀符瑄,同时辅以外应,一举颠覆宫廷。
她甚至将人选已经定好,就等着礼部递了折子上去。
皇帝纳妃,必要经由皇后一手,石善蕴又是个蠢的,待自己进宫说上几句,那人便稳妥进宫……
谁想着,这样一封圣旨从天而降,将她手中的主动权生生夺了去……
让她必得要在纳妃那日动手了。
心中一横,寿春长公主看向女儿莫玉婵时,眼中便多了几分决然。她起了身,行至床榻边坐了下来,拉了女儿的手叹道,“这些事情你自用不着担忧。”她眼中鄙夷闪过,冷哼一声道,“凭他也想染指我的女儿,不过是个……”说到这里,她顿了下,仿佛觉察出有些失言,便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莫玉婵却听了出来,她猛地扭头看向母亲,冷着脸道,“母亲为何不说完?!”她如今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胸口之中仿佛压着一块大石一般,坠的她心脏只往下跌。十五年的人生里,她享尽荣华、锦绣加身……却从未想过她的母亲——天下最尊贵的长公主竟然在谋划着一场宫变,想着颠覆如今已经登临大宝的皇帝。
见母亲敛了神色不语,甚至不复往日对自己的宠溺。她心中有些发寒,脸上的神色也再难绷住,只抓紧母亲的手,颤声道,“母亲,如今您这般盛荣,何必去做那要灭族之事?女儿进宫,哪怕是为妃,也不会被表姐比了下去。若是能诞下皇子,凭借咱家的家世,那石皇后怎能相较?日后江山还指不定是谁的呢?母亲何必这般冒险?”
寿春长公主听她这般说道,脸上神色更加冷了起来。
她蓦地自床榻上起了身,瞧着女儿那张精致的面孔恨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若成了他的女人,便再不是我的女儿!”又道,“自你出生这十五年来,我事事依着你,便是宫里的公主也难有你这般荣宠,如今看来倒是我的错,将你养的这般不知轻重。难道你真的自甘低贱去与人为妾吗?何况还是那样的人!?”
莫玉婵听得母亲这般训斥,早已是红了眼。
正如寿春长公主所言,她自小便在锦绣堆里长大。宫里已近十年未有在室的公主了,自是没得比较,但是满京城之中,再无其他闺秀能如她一般,比起家中兄弟更被父母看重。
如今这还是第一次被母亲说了这般重话,她心中委屈泪珠儿便趟了下来,却仍是倔强着站了起来,硬声道,“母亲对皇帝句句有所指,却偏又不说明白。若要让女儿死心,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寿春长公主此时已行至门边,听她这般说道,便回了身。
屋内烛火通明,她保养得当的面容却显得有些狰狞,“即使如此,我便告诉你也罢,如今皇位上那位,可不是敬端皇帝的儿子!”
她说完这话,便自个儿撩了帘子走了出去。
莫玉婵只在震惊与恍惚之中听到母亲在出门前留下的一句话,“这几日你便待在闺房之内,哪里都不准去。”这话音落下,双扇门上锁的声音便随之而来。
只是此时,莫玉婵已然顾不上母亲将自己囚禁这件事,她完全被方才那句话震惊的无以复加。
皇帝……竟然并非皇室血脉么?
不,不可能啊!她想了想,觉得万不可能,武皇帝驾崩时,她已然十岁,外祖父的模样她记得很清楚。
符瑄长得与武皇帝极为相似,怎么可能不是皇室血脉……
便在此时,天空炸响一声惊雷,莫玉婵脑海之中也闪过一道亮光。一个念头随之在心头升起,惊得她背后密密的起了一层冷汗。
寿春长公主领着侍女刚进了抄手游廊,瓢泼的大雨便落了下来。
她停驻了脚步,看着游廊外落下的紧密的雨帘。如今已近暮春,这还是今年头一场雷雨。冰凉的水扑面而来,让她怒躁的心情平复了一些,她听了一会儿雨声,不禁对身边的侍女喃喃道,“阿桑,你说说,我如今这般抉择,可是做错了?”
被换做阿桑的侍女静静站在她身后,开口时平板无波,“公主心中早有定论,奴婢不敢置喙。”
寿春长公主闻言,笑了笑,不过一瞬之间,便又面沉如水,“我倒是有了个主意,这万咏秋留在府中,倒是留对了。”
这样的雨夜,万咏秋也丝毫没有睡意。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她感觉自己的心似乎也一点点死去。她今年不过十五岁,却如这院子中的玉兰花一般,是含苞待放的时候。如今却如同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霜扼杀在了花期之前,还未待开放便已枯败。
如今在公主府已然一旬,徐府竟然半声都未询问。
她本就不算愚笨,此时怎还瞧不出有异状?她虽不是徐寿孙女,却也是他嫡女所出的外孙女,若不是有着十分要紧的因由,怎会对她不管不顾。
而这因由,十之□□与她那个弟弟有关……
想到这里,她心中又是真真后悔。也许这真是报应?做出将继母与幼弟发卖这种不道之事,所受的报应?
天空响起炸雷,她兀地打了个哆嗦,禁不住的朝着窗棂看去,却看到窗外闪过一道人影。
万咏秋发出尖锐的惊叫声,连滚带爬的上了床榻,将榻上锦被掀起蒙在了头上,瑟瑟发抖起来。
双扇门被打开了,她又是惊恐的叫了一声,却听到内室之中响起了寿春长公主冷冷的声音,“大晚上的,你鬼叫些什么?不是要见我么?还不出来!”
听到寿春长公主的声音,万咏秋猛地掀开了蒙着头的锦被,忙不迭的下了床榻,几步到了长公主身前,扑通便跪了下来。泣不成声的拽着长公主的综裙道,“公主娘娘,您饶了我吧。您若放了我,我立时便离开京城,不管是回宿州还是去别处,绝不再踏进京城一步!”
寿春长公主闻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自万咏秋手中将裙裾扯了出来,她慢条斯理的行至桌边坐了下来,仍是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女子。
不过一个疏漏,竟让她爬上了儿子的床。
真以为这样就能以此为要挟甚至一步登天?真是不知死活的蠢妇!她心中冷笑着开了口,“万小姐,我本想着看在你外祖父的面上,过几日便让你回了徐府。却没想着,我那不肖子竟跑到我面前说要娶你。还说跟你已有了夫妻之实,这让我实是恼火。莫家的长媳宗妇早已定了人选,你却是万万不能了。”
万咏秋听她这般语含讥讽,心中虽对她万般痛恨,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依旧哀哀求着,“咏秋万不敢如此肖想,只求公主放我一条生路。”这些日子,她旁敲侧击的知晓了一些公主府的旧事。对于那些接近莫大公子的女人,不管是婢女还是伶人甚至是他自外面抢回来的良家女子,没有一个落得好下场。以至于,莫大公子那样好色之人,如今却连个同房姨娘都不曾有。
她心中渐渐恐惧了起来,再不敢肖想莫大奶奶的位置,只想着赶紧出了这座就要吞噬自己的牢笼。
寿春长公主闻言,侧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万咏秋,伸了一手将她满是涕泪的脸抬了起来,啧啧道,“真是张不凡的面相,我活了近四十载,却未见过比你更出色的相貌了。如今想着,只有那位先帝的许皇后能与你相较,也怪不得我那儿子这般为你神魂颠倒。”
万咏秋听得她口风似有转变,心中升起些许希望,却仍不敢出声,只呜咽着小声啼哭。
“如今我给你个机会。”寿春长公主仍是慢条斯理的说着,“若你能替我办成一件事,了了我一番心愿,我便退了老大的那桩婚事,聘你为妇,如何?”
万咏秋闻言,身上哆嗦了一下。
这半年来,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早已明了世间残酷,哪里会不晓得世上不会有这般容易的好事……只是,如今她的姓名却真真切切的掌握在寿春长公主的手中。若是不去做,恐怕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去做恐怕也难以落得好下场。
寿春长公主见她面色犹疑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便冷笑一声道,“你可想清楚了,若是拼着去做成了,日后便是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万咏秋闻言,心中一横,猛地抬了头,道,“公主娘娘,但请吩咐,咏秋定当尽力而为。”
“这才是听话的好姑娘。”自进入这间卧房之后,寿春长公主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她伸手将万咏秋将地上扶了起来,温声道,“你便仔细听好了。三日之后,你便要代替玉蝉出阁,进宫为妃……”
万咏秋听了,心中巨震,不自觉的便要挣脱寿春长公主的牵制,却被她紧紧的攥了手。
“你既然应了,就由不得你不去做了!”桌上烛火摇曳了一下,那光芒映在寿春长公主的脸上,将她满面的戾气映衬的轻轻楚楚。万咏秋只听她清清楚楚的说道,“待到侍寝之时,你便将匕首□□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