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方坐在桌前,便听染萃说了这么一通,便相视有些沉默。曲莲见他面色发沉,便遣了染萃下去,好言劝道,“我知你心中杂陈,便是如此也先用膳。”
裴邵竑听她劝说,倒也好好用了膳。想着待用膳后,便去给峥嵘堂请安,瞧瞧情况。谁知,待用了早膳两人到了峥嵘堂,却没见着裴劭翊。曲莲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染萃,染萃微微摇了头,表示不知。
曲莲便跟着裴邵竑进了正房,裴湛果然已经离去,只剩徐氏坐在宴息处的炕上正独自用着早膳。见他们进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笑眯眯的对二人道,“可用了早膳,今日的碧梗倒十分新鲜,可要添一碗?”那样子自是十分舒畅,颇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模样。
裴邵竑便坐在她对面笑道,“母亲自用吧,今日儿子吃的不少。”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曲莲,又道“曲莲过会要吃药,也不宜再进食。”
徐氏闻言倒有些惊讶,便询问曲莲在用何药,裴邵竑只说她进府时染了风寒,这几日又有些反复,并未过多提及。
徐氏用了早膳,曲莲便去给她煎药。裴邵竑便斟酌着开口道,“父亲可是去了外书房?”徐氏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只点了点头,并未答话,也不松口让他先行离去。只是借着他出门的由头,细细问了他行装可有打点好,又嘱咐他顾着自己万事小心。
裴邵竑只得恭声应着,直到曲莲端了药来,他方寻了借口出了峥嵘堂。他今日不需前往营房,又心绪烦乱,想着去外书房走了半路却又折了回来,便索性去外院探望阿瑄。
阿瑄受伤后,裴湛便将他安排外院靠近水阁的一个二进院子里,恰在去往外书房的路上。一进院子,还未转过影壁,一阵药香便扑面而来。待穿过通廊,便见一个小厮手拿蒲扇正坐在厢房门槛上,面前摆着一个药炉子,正满头大汉的扇着炉火。
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却差点撞翻了那炉子。
裴邵竑见状便蹙了眉,想着这院子里的小厮怎这般莽撞。
正想着,便见画屏端了铜盆自屋内走了出来,铜盆边上还搭着染了血的白布。画屏见了他,忙放下铜盆口称世子爷,向他行礼。
裴邵竑点了点头问道,“阿瑄可好?”
画屏便道,“大夫方才来瞧过,又换了药,说是一切都好。还请世子爷安心。”
裴邵竑闻言便让她自去,自己便进了屋子。
及进入中堂,便见正中依墙一个黑漆条案,上面只摆了一个青花的长颈花觚,里面插了两三枝如今正开得鼎盛的迎春。那嫩黄的小花,倒让这有些朴素的屋子显得生动了不少。花觚旁是一个三足两耳的景泰蓝香炉,此时正燃着百合香,清新的气味倒是将这屋中的药味与血腥味冲淡了不少。
裴邵竑只打量了一下,便进了内室。
阿瑄正斜倚在床上,手里还拿着本书,见他进来,便放了下来。
裴邵竑不待他起身,便忙道,“你别动,小心扯了伤口。”一边说着,便自己扯了矮墩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我不过来看看你,你就别起来了。”
阿瑄闻言笑了笑,便从善如流。
裴邵竑问了几句他的伤势,两人又说了会出征之事,待画屏送了茶进来。裴邵竑接了茶便问道,“这丫头可还仔细?”
阿瑄闻言淡笑道,“还得多谢大奶奶割爱。”
裴邵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便有些沉默下来。
阿瑄见他神色有些有些悒悒,便知他心中恐有为难之事,却也不催促,只静等他开口。谁想裴邵竑这一次却未像上一次那般倾诉心事,只放下茶盏站了起来,自嘱咐他好好休息,便离开了内室。
见他离去,阿瑄想了想,便将那小厮叫了进来,只吩咐他去瞧瞧候府可有什么事情。不过半个时辰,那小厮便回了院子。将周姨娘被关禁,二少爷裴劭翊在峥嵘堂长跪之事说于阿瑄知道。
阿瑄闻言,只久久沉默。
小厮见他这般,不敢打扰,只静静退出内室。
画屏端了药进来,见他出神,便轻声唤他。
待他回了神,画屏便问他心中可是有事。
他却只一笑道,“不过是心中感慨,这嫡庶之争,上至宫廷侯门,下至平民百姓,竟都是逃脱不开。”
画屏不意他这般感叹,只有些疑惑,便道,“大人说的也不对,穷苦人家能娶妻已是不易,又拿来的嫡庶之争。”
阿瑄一听,倒笑了起来,便道,“你说的是。寻常人家,恐怕还能更和睦些。”
外书房之中,裴湛背手立在半敞的窗棂前,看着窗外那片青葱的翠竹,面沉如水、神色难辨。
裴邵翊则跪在他身后,虽面色呆滞,却脊背挺直。
过了半响,屋内只闻得裴湛一声叹息,裴邵翊的脊背微微的抖了抖。
裴湛此时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次子,心头也有些五味陈杂。对于这个儿子,他确曾十分喜爱,不仅仅因为他长相酷似自己,更因为他自小便聪明伶俐,天赋甚高。
这几年,裴邵翊的转变他看在眼里,却甚少干涉。只想着他自己心中明白便好,只不曾想他那个姨娘竟这般不堪好歹。
“你且起来吧。”裴湛缓了声说道。
“求父亲饶了姨娘,儿子自此绝不违逆,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裴邵翊却不肯起身,挺直了脊梁说道。他今年不过十六岁,此时仍有些稚嫩的脸上全无平日那般恣意胡闹的神色。“儿子是姨娘十月怀胎所养,如今她做出这种事情也是因为儿子。只求父亲将我母子二人送出侯府,姨娘没了念想,没了指望,自然也不会再于父亲于大哥为害。”
裴湛闻言大怒,走到次子身前,一把攥起了他的衣襟,将他生生的提了起来。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清楚了。你是我裴湛的儿子,这些年便是看在你的份上,我对她一直容忍至今。如今你竟想为着你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连父亲都不要了?你自己思量思量,打你出生,我可曾因你是庶子亏待过你?我常年在外,便是怕夫人怠惰你,这才让你跟着你姨娘。如今看来,倒是我错到今日。”
见裴邵翊白着脸一言不发,裴湛狠狠将他掼在地上,抬脚便要出门,口中仍道,“既是这般,我便决不能留着那个离间我们父子的祸害!”
裴邵翊温声大惊,他本被裴湛掼在地上,此时也不顾仍未起身,便一把抱住父亲的腿,泣声道,“父亲!父亲!我知错了,我知错了!但凭您吩咐,只求您饶了姨娘。我便是自此再不见她也罢。”
裴湛被次子抱住双腿,再难前行,他只转了身子道,“你可愿起誓?”
裴邵翊闻言愣了愣,只点了点头,如冠玉般的脸上终是淌下两行清泪。
待晚间用了晚膳,曲莲便自裴邵竑那里得知,周姨娘已被送出府,裴邵翊也被裴湛关在房中,只等着过几日便有人将他带出府。
“可知道要送去哪里?”曲莲见他面色疲倦的倚在床壁处,便开口问道。
“昆嵛山。”裴邵竑说道,顿了顿又道,“当初父亲年幼之时,祖父便将他送去那里习武。”
“那么远?”曲莲闻言有些吃惊,她想了想又道,“这一去,恐怕几年不得转回。”
裴邵竑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道,“父亲一直更喜欢二弟,如今我们便要离府,恐怕也是担忧他在府中处境。再说他自小便天分甚高,若是自此荒废了,也十分可惜。”
曲莲见他有些出神,便放下手中针线行至他身侧道,“只希望他能明白侯爷苦心。”说到这里,她笑了笑道,“世子也是个好兄长。”
裴邵竑闻言一愣,抬脸看她。便见她嘴角噙着淡笑,心中便是一暖,便伸手攥住了她的手。想了想,又有些惭愧道,“我算不上好兄长……至少于他而言,算不上。幼时不懂事,一直养在祖母身前。祖母虽然慈爱,我却仍觉得十分孤单。在知道有了个弟弟后,虽然母亲不喜,我却十分开心。偶尔便会溜出祖母的院子,与他玩耍。父亲每每见我二人一同嬉戏,面色都十分和蔼。后来年岁渐渐大了,晓了事,才知道他于我并非一母同胞。再后来祖母过世,我便回了紫竹堂,见母亲孤苦哀愁,渐渐便明白了我二人的不同。大妹妹出世后,我也开始在外院跟着先生启蒙,便与他疏远起来。他那时还小,自不懂这些,有时还会央着乳母带着他来外院寻我玩耍。几次见我不理睬他,便十分委屈。我见他这般,便又与他走的近了些。直到那年大妹妹伤了腿,满院奴仆竟视她不顾,我才终是知晓母亲在这府里已到了何种地步。自此,我便再也不跟他有何往来。我们便渐渐生疏了起来。”
曲莲听他缓缓说着,心中倒也是十分感慨。
当初父亲也有妾室,却并未有庶子庶女,她与三位兄长皆是一母同胞,自是不能对他这番话感同身受。只是听他语气中这般艰难杂陈,倒也能理解他心中苦闷。只反握了他的手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二少爷为妾生子,这也是他的命数。况侯爷如今将他送去习武,未尝不是为他将来寻一条可走之路。祸兮福所倚,他日后必有自己的造化。”
裴邵竑闻言只攥紧了她的手,点了点头温声道,“能如此便好。”说到此时,他又顿了顿道,“那昆嵛山自此千数里路,他离家之时,我与父亲必已离府。你在府中,且替我照应他一番,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听他这般吩咐,曲莲自是点头应了是。
裴邵竑知她素来周到,见她答应,便放下心来。揽了她上了床榻,细细一番温存,直至院外响起子时的梆子声,这才做了罢。
及至三月二十四那日,大军开拔,裴湛父子便离了侯府。
徐氏等人直将他父子二人送至城门,这才返回家中。
返回点翠阁时,一路上染萃还在说着,“大奶奶您瞧见没?这街上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瞧着咱们世子爷眼睛啊都直了起来。”
描彩听她这般说道,也有些雀跃,“可不是,大奶奶,您看一起行骑的那些将军们,哪一个能与咱们世子爷相较。”
曲莲走在前面,听丫鬟们说着,想着今日裴邵竑一身银铠,手握银枪。骑在青鬃马上,确如她二人所言,风姿凛凛,卓然不凡。何止是在这庐陵城,便是当年在京城之中,也少有人能与之相较。
她抬眼看着这点翠阁院子上的一方天穹。
天色正好,晴空如洗,如今这庐陵城内仍一片安详,而在那远处却即将迎来一场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