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笼罩汴京城,给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一层绝望的黑。《
大营之中,四处回荡着一片呻吟声。白天浴血奋战的汉子们咬紧牙关,有的坐在椅子上,当针线在伤口上来回穿梭缝合时发出低沉的吼声;有的忍着剧痛,眼睁睁看着大夫用刀子剜开皮肉,将带着血的箭簇从肉中挑出来,满头大汗淋漓。
唐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感觉这画面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他似乎习惯了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习惯了在敌人的绝望中倾听将士们的欢呼,可是当眼睁睁看到战争所带来的一切,他还是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
四个城门,歼敌万余,死伤五千。
这五千人中有别人的丈夫和父亲,还白发苍苍的老人唯一的孩子,也有和自己在西域一同患难与共的兄弟袍泽。
从城楼入城的一刻,看着小心翼翼地从家中露出头来百姓们脸上的惊恐和期许,他忽然很想杀人。
杀了东方远行!
人心分两面。他毫不作伪的关怀,同样赢得了将士们的尊敬。
白天的时候,哪怕战事最激烈时,他也不曾退后一步,和所有参与守城的将士们同进同退。这和动辄自己在大营之中安逸享受的万杰产生了巨大的差别。
为将者,甘愿身陷险地和袍泽同生共死,这种舍命换来的交情,比什么都珍贵。
他们开始理解西域军人的骄傲来自于哪里了。他们用一条心,一条命,换来了胡子的溃败,他们有骄傲的理由。而眼下,自己能否融入到他们之中,挫败东方远行的阴谋,迎接属于大唐禁军的荣耀?
唐安本想整晚都陪着自己的兵,可是入夜时分,却收到了一张请帖。请贴上一个醒目的“代”字,揭示了主人的身份。
这个人的邀请,唐安根本没法拒绝。
红楼离西玄门并不远,也是如今仍旧开业的为数不多的酒家。酒家老板很豪爽,一连开了珍藏已久的五十六坛老酒,并且放出豪言:只要唐军大获全胜,大唐官兵随意饮用!
二楼,聚雅阁。
当唐安赶到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摆满了好酒好菜。一个带着一脸温和笑意的男人站起身来,道:“侯爷,请。”
那人看上去绝不超过四十岁,黝黑而粗糙的皮肤和英俊的五官似乎有些背道而驰,但是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明亮。
他有着大唐军人能体现出来的最优秀的特质:刚毅、魁梧、不怒自威。挺拔的脊梁暗合他绝不屈服的个性,正是这种天性使然,才使得他被老皇帝选中,于十三年前单枪匹马远赴大漠,一直过着比地狱还要艰苦的生活。
他是十三年前的大唐年青一代第一人,代家的天之骄子——代天涯。
唐安对他并不陌生。因为前些天秦天利用了自己,当着整个京城的面揭露了东方远行的阴谋。作为回报,秦天让他接触到了大唐最为核心的秘密。
这个秘密的发动者,就是代天涯。
对于代天涯的态度,唐安心中颇为不满:“代将军,大战刚刚结束,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代天涯自顾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作为一个军人,无数英雄慷慨赴义,我似乎应该哭才对。可是对于大唐,这却是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呵呵,好消息……”唐安一脸落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对啊,这该死的计划是老子想出来的,这他妈确实是个好消息!”
代天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苦,叹道:“战争就是这样,没有牺牲,哪来的胜利?这都是无可奈何而已,你又何必自责?”
“我没有自责,我只是不满意你的态度。”唐安抬头道,“那些死去的战士们,他们值得我们尊重,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我们都该献上最崇高的敬意。”
代天涯脸上的笑容收敛,默默端起酒杯:“我为刚才的言行道歉。”
代天涯这句话一点也不掺假,但所谓的“道歉”,还有很大程度是因为唐安。
来到京城之前,他就听到了很多关于唐安的风评。来自坊间的流传更多的是关于他的风流韵事,而行伍之间的消息却少之又少。
直到有一天,他听说有一支部队潜入了西域,搅得整个东疆地区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让铁勒第一后起之秀莫凌图颜面扫地。
这支部队的领袖,名字叫做唐安。
代天涯离开了京城十三年,可是他的心却从未走远。他始终觉得自己当年的成就无可超越,这是对自己实力的信心。若非如此,先皇也不会将“保存龙脉”的艰巨任务交给自己。
唐安,是第一个打破自己记录的人。
他佩服唐安的所作所为,却也掺杂着一点嫉妒。可当他被皇上引荐给唐安时,却改变了自己的看法。
早在叛乱开始时,皇上就在秘密布局。但是唐安一个没打过几天仗的人,却提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提议。
这个提议,让他对唐安的态度彻底发生了改变。
“不必道歉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喝酒是一件奢侈的事,可是现在我却没这个时间。代大哥有话直说,今次找小弟有何贵干?”唐安发问,引回代天涯的思绪。
“好,爱兵如子,看来圣上让侯爷从军,乃是最正确的选择。”代天涯饮一杯酒,神色认真道:“我观今天战事,情况很不乐观。你亲自下令让东方远行仅剩的儿子死于非命,东方家族无后,彻底激起了他的杀心。而且那老家伙实在太老了,失去了让东方家登上九五之尊的信念支撑,怕是他没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在他死之前,他一定想要坐一坐那张龙椅,填补他一生的遗憾。所以——他一定会竭尽全力攻陷汴京城,接下来的战争,只会越来越艰苦。”
唐安道:“他越是这样,岂非正合我们心意么?关门打狗可就是代将军你的任务了。”
代天涯表情严肃,道:“第一,我带回来的人马有限,没法应对太多敌人。第二,汴京城太大,我需要时间布局。”
“需要多久?”
“最少也要十天时间。”
“十天……”唐安喃喃念叨着,忽然站起身来,道:“可以,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挡他们十天!”
代天涯也站起身来,正色道:“唐侯爷,这十天关乎国运,代某替大唐万千百姓,感谢侯爷大恩!”
“不必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这句话,唐安转身就要往外走。可刚走出去两步,却又顿住步子:“我听说,代价弃官之后从商,皇上因为杀了你这个‘代家百年来最出类拔萃的天才’,觉得内心‘愧疚万分’,于是就把整个大唐漕运和陆运的买卖都给了你们,是不是?”
代天涯微微错愕,如实道:“确有此事。”
“那么,战争结束以后,我希望你能多拿出点银子给死去将士的亲人。银子难买人命,可是如果能让他们的父母妻儿生活的好一点,也算是对我们所犯罪孽的一种救赎吧。”
唐安说着,闪身出了屋子。只余下代天涯一个人在屋子里发证,喃喃自语道:“皇上怎么会看中一个如此心软的人?不过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让我感到钦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