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秀梅生下孩子是这年的六月了,那个时候当叔叔的刚要满百天,这边当侄子的就生出来了。

秀梅生孩子整整疼了一天一夜,几个御医两个稳婆守着,最后终于熬过去了这一关。外面等着的萧千云就那么直愣愣地等在外面,不曾合眼,也不曾进食。到了最后,当他听到里面小娃儿哇哇哇的叫声时,直着眼睛去问二少奶奶怎么样。

里面走出来的嬷嬷笑着说,母子平安。

萧千云当时就噗通在门外给跪下了,倒是把嬷嬷吓了一跳。

他不是要跪谁,就是膝盖一软,整个人都是虚的。旁边的萧千尧赶紧把他扶起来,拍着肩膀兴奋地说:“我才当了哥哥,又当了大伯!竟然当大伯了!长了一个辈分!”

萧千云顾不上搭理他哥哥,直接就要冲进去,却被嬷嬷拦住了,说是怕冲撞了血气,不让进,把他急得不行,对着紧闭的门往里瞧,恨不得钻进去看一眼。

之后嬷嬷抱出孩子来,他惊喜地扑过去,赶紧抢过来抱在自己手里。可惜抱的时候不能提防,竟是这么软乎乎一个小东西,险些给跌在地上,吓得嬷嬷赶紧抱回去在怀里护着,之后叮嘱了一番,才把孩子给他。

不远处的萧战庭陪着萧杏花坐在那里,远远看着他这个傻儿子,不由摇头:“也太不稳重了。”

萧杏花不乐意他说自己儿子,别了他一眼:“怎么不想想你年轻时候!”

萧战庭一怔,想起过去,顿时不说话了。

他年轻时候啊,听说萧杏花生了,那溢于言表的高兴劲儿,要多傻有多傻,半夜不睡觉瞪着两眼盯着炕头的狗蛋,像看宝贝一样,比现在萧千云看着傻多了。

更好笑的是,当年山底下蚊子多,他们所住的是东屋,半夜蚊子更是嗡嗡嗡一大群,当时便是特意做了蚊帐围上,也有些蚊子不知道从哪个缝里钻进来,把狗蛋那嫩乎乎的小脸咬几个红包,看着很是让人心疼。

萧战庭那个时候年轻,又心疼宝贝疙瘩儿子,又心疼萧杏花被蚊子咬的,于是大手一挥,干脆脱光了上身站在屋子正当中,再拿个煤油灯,很快这蚊子嗡嗡嗡地去找他,覆了他一身。

这个时候他再噼里啪啦好一顿打,总算把蚊子灭个差不多。

萧杏花想起自家男人早年的傻样儿,再看看他如今一身威武的样子,别人不知道,还真以为他多么吓人,譬如底下的丫鬟嬷嬷们,见了他都不敢多说话的。其实也只有她知道,那只是一副吓人的样子罢了。

而就在这夫妻两个人一边回忆着年轻时候,一边要过去看看孙子的时候,那边萧千云抱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很是纳罕。

“这,这真是我儿子?这么难看?一点不像我,也不像秀梅……”他有点不敢相信,他分明长得不错,怎么这儿子,又黑有丑,简直比几个月前生下来的弟弟还要更胜几分!

谁知道萧战庭恰好走过来,听到了他儿子说他孙子的话。

当下他挑眉,笑了声:“看来还是我儿子生下来好看。”

说着这话,他从儿子手中接过了儿子的儿子……

“瞧这小模样,倒是像千云刚生下来那会子!”萧杏花凑过来,看着分外喜欢,越看越像千云,和千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旁边的萧千云听着,几乎把一双好看的剑眉皱成了毛毛虫。

像他?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长长就好了,长开了就好看了……”到底还是当哥哥的慈悲,赶紧过来安慰他:“你瞧咱千翎,刚生下来都没个小孩儿样,现在不是挺好看的吗?”

萧千云想想也是,他那小弟弟,刚生下来简直是没法看,现在长开了,白胖团软,还会咯咯咯地冲他这个哥哥笑,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他家儿子一定能像那个当叔叔的一样!

萧家一个夏天添了两口子人口,又都是男丁,传出去,燕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于是这边叔叔过百天,那天侄子又过满月,最后叔侄两个躺一个榻上,都是一样胖乎乎的小身子,一样白嫩嫩的模样,只是那当叔叔的比侄子大上一截罢了。

萧杏花原本打算这就离开燕京城,跟着萧战庭回去大转子村祭奠婆婆的,可是又恰好赶上北疆那边,北狄人好像要开战,萧战庭这个回乡祭祖的折子便被一压再压。

北疆紧绷的形势,让燕京城里的贵妇们也都有些喘不上气,年纪稍微大点的还记得当年经历的种种。

所谓锦绣富贵,那都是太平时候的好日子,若真打起仗来,可不管你是几品诰命,她是哪家夫人。

皇太后自然是知道萧杏花急着带孩子回家乡,萧杏花也直接给太后说了,只说婆婆几次托梦,要她带着小孙子和重孙子回去看看。

皇太后自然是劝她等一等,北疆边关告急,萧战庭这边大事要紧。如此被劝了几次,萧杏花也不好说什么了。

萧战庭那边呢,他也确实是不好脱身。

大昭的兵马,一半是听他号令的,那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责任,既然在这个位置上,便该有所担当。

这兵马调动边关布守调兵遣将,稍有不慎,万一打起来,不知道多少人命折损在里面。

所以现在不是说众多将士替皇帝老子卖命,而是自己给自己挣命的时候。萧战庭可以将皇帝放在一边,却不能把那些可以以性命交托的兄弟放一边。

萧战庭既然没法走,萧杏花也就暂时消下那个心,在家好好地养着自己身子,慢慢地减去产后身上的丰腴,再没事逗逗儿子孙子,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一直到了这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太后娘娘要在宫里办个赏月宴,邀了燕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夫人们过去,萧杏花自然是其中的贵客。

萧杏花原本不打算去的,无非就是过去听几句奉承话罢了。再说了,如今平时往来的那些夫人们,个个都想从她这里探听点消息,比如这仗到底会不会打起来,万一打输了怎么办,北狄人会不会再次杀过来啊?

听到这种问题,她都想皱眉,完全不想回答。

她其实也没什么可回答的啊,她们问她,她去问谁呢?

不过皇太后盛情相邀,还说让她一定要带着儿子孙子两个宝贝一起过去,好让她瞧瞧。她想想,不好拒绝,也就去了。

去的时候浩浩荡荡的,儿子孙子各两个奶娘一个嬷嬷,再加上平日本就例内的嬷嬷丫鬟,这一趟进宫,光是马车就四五辆。

到了宫门后,那前来迎着的秉礼太监,放下前头的夫人不提,赶紧朝着她这边奔过来,点头哈腰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

萧杏花下了马车后,便被迎上了宫里的车辇。

她可以感觉到,前后不知道多少目光看着自己,那里面再没有不屑,更没有打量,有的全都是敬畏,欣羡。

她们被秉礼太监晾在那里,可是没有人因此感到不悦,因为她们知道,这是镇国侯府夫人来了。

萧杏花到了这个时候,才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妻凭夫贵。

燕京城的人约莫都知道,她怀了个孕,她家夫君把整个燕京城的人都折腾了一遍,甚至连皇上太后都巴巴地来给她送补品送药材的……

她甚至可以想象到,她现在随便咳嗽一声,不知道有多少人赶紧过来,嘘寒问暖的,唯恐她受半点委屈。

萧杏花带着儿媳妇女儿,就这么在众人的羡慕目光中,换上了宫中的辇车,前往太后今日设宴赏月之处。

她这边辇车还没到,就早有人去通禀太后,太后特意派了底下最得力的大太监过来接萧杏花。

萧杏花心里暗暗叹息,想着真是今非昔比,可能是要打仗了吧,这手中有兵的人,地位凭空被拔高了三丈。

因她儿子孙子都抱过来的,自然要去给太后看。这小叔侄两个,一个已经五个多月,一个不过两个月,如今当侄子的也长开了,又很是能吃奶,倒是比这当叔叔的并不显小太多。偏生他们又生得模样相似,小鼻子小眼儿,都看着仿佛一般无二。

这叔侄两个一亮相,众人便见两个小胖娃儿睁着清澈见底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那小眼神滴溜溜地左看右看,仿佛看不够似的,都不由得笑起来。

也有人啧啧称奇:“这知道的是叔侄两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双胞胎,只是这当叔叔的到底看着大两个月罢了!”

“可不是么,咱燕京城里也见过叔侄差不多时候出生的,可是长这么像的还没有。”

皇太后瞧着这两叔侄,也是喜欢,喜欢之余又分外羡慕:“杏花儿你可真是好福气,凭空多了这么两个宝贝。”

说着,她还亲自伸手去抱。

也是奇了,几个月的小娃儿并不认生,别人要抱,他们也就让抱。

皇太后抱的是萧千翎,抱在怀里,看了半响,一团粉嫩的小萧千翎还裂开嘴冲她笑了笑,露出粉嫩的小牙床。

这下子可把皇太后逗得不轻,忍不住自己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道:“到底是将门虎子,可真真不像寻常小孩儿那般爱哭闹!”

当今皇上早没了皇后,如今皇太后身边只有几位妃子陪着,其中一个胡贵妃,素来得宠的,人也分外机灵,见此情景,便干脆笑着道:“今日这小少爷得了太后喜欢,还不知道得什么好赏呢!”

她其实是有心巴结萧杏花,便故意这么说的。

皇太后刚才一见了这叔侄两个,就不舍得挪开眼睛。年纪大了嘛,总是喜欢白胖小娃儿的,特别是一对男娃娃,更是让她爱不释手。

如今听胡贵妃提醒,这才想起来,笑望着萧杏花:“瞧我这记性,知道这叔侄两个要来,特意准备了见面礼的,不曾想如今见了,一高兴,竟然险些忘记了。”

说着,赶紧命大太监呈上来,却见一个镂空雕刻的木盒里,上面覆了一层明黄缎布,揭开上面那层布,下面是两块长命锁。

这世上长命锁虽多得是,可是这个长命锁,却是一瞧便不同凡响,做工精致繁琐,上面镶嵌了各色玛瑙宝石。

取下来仔细看,还能看到背面绣了一些字,两个长命锁背面都是四个字,四个字又各有不同。

萧杏花也看不太懂,自然只有谢恩的份了。

若是以前,她看到这么金贵的玩意儿,还不赶紧拾起来揣怀里。可是现在她哪里缺这个东西,金银珠宝什么的,萧家库房里随便挑,想挑什么样就挑什么样。

人见识多了,眼界广了,自然不把这区区金银之物放在眼里了。

可是她也知道,太后特意命人打造的这两个金锁,又是如此华丽贵重,这就是太后把她儿子孙子放在眼里了。

其他人,太后有赏,还不是随便从库房里挑点现成的,哪来这么麻烦?

所以萧杏花着实感恩,带着女儿媳妇的,起身就要跪着谢恩。

太后娘娘连忙命人将她们拦住:“你和秀梅都才生完孩子没多久,仔细地下凉,别那么多规矩。今晚是中秋佳节,叫了大家伙来,都是一起赏赏月,吃吃饼,乐呵乐呵。若还是如往日那般规矩地磕头,我还不如看身边的宫女磕给我看。”

太后说这话,倒是把大家逗乐了,一时身边的妃子们恭维起来,旁边的贵妇们也都纷纷笑着附和。

于是外面丝竹之声响起,晚上的宴席开始,一群贵妇姑娘们,纷纷边吃边说笑,后来太后兴致高了,便起了一个题目,让大家接龙作诗。

作诗这种事是豪门宴席上显摆自己的大好机会,更是家里未曾定亲的女儿展露才华的时候。

第一次轮到萧杏花作诗的时候,她直言不会,并让自己女儿佩珩代为作诗。

有知道的,自然有些替她担心,譬如安南侯夫人,险些说不用作了,因为她知道,佩珩来燕京城前还不识字的,哪可能一年多时间就会作诗了。

安南侯夫人旁边是薄夫人,薄夫人看安南侯夫人着急,便轻轻地按住她手,摇了摇头。

薄夫人是佩珩的干娘,她自然是知道,佩珩如今长进不小。

就在安南侯暗暗替佩珩担心的时候,只见佩珩略一沉吟,便吟出一首诗来。

众人原本也没指望这位一年前据说还是乡下姑娘大字不识的侯门千金能吟出什么诗,好歹接上别丢人,也让她们能借机夸一夸就罢了,谁曾想,佩珩吟出的诗竟然是对仗工整琅琅上口。

这下子,原本准备好的赞美之词都凝在了口边,她们愣了片刻后,才开始连连称赞起来。

“萧姑娘真是秀外慧中,这模样长得跟天仙似的,不曾想,诗也作得这么好。”

“可不是,萧姑娘这首,算得上是今晚之冠了!”

她们在称赞之中,难免越发仔细地打量着这位萧姑娘,相貌自然是个绝色,身段也是一等一的顺溜儿,更兼那神情委婉可亲,写出来的诗也是颇有才情。

最最难能可贵的是,还是当今镇国侯家的女儿!

这样的姑娘,谁不盼着能娶回家给自己当儿媳妇啊!

于是佩珩收获了不知道多少欣赏打量的目光。

接下来又是一轮作诗,第二次轮到萧杏花的时候,别人只以为她依然要让自己女儿代作,谁曾想,这一次,她却让自己儿媳妇秀梅起身作诗。

秀梅本就是出身秀才之家,自小读书的,遇到这种事自然没有怯场的道理,也起身,大大方方地作了一首。

众人看在眼里,越发暗暗感叹,想着去年太后娘娘做寿,也是见过这位萧家的小儿媳妇的,那个时候也没太看在眼里,不曾想,如今竟然也是正儿八经侯门少奶奶气派了,做起诗来也是秀雅大方,并不比别人差了去。

一时就有人夸,只说萧杏花有福气,两个儿子自然是虎父无犬子,眼看着都是成才的,就连两个儿媳妇并一个女儿,也是有文有武。

夸着夸着又说到了小叔侄两个,越发觉得萧杏花有福气了。

萧杏花在众人略带欣羡的奉承中,自然是心里喜欢,颇有些飘飘然,不过细想下,自己也笑了,人家其实就是看着她背后的萧战庭罢了。

太平时候人们讲究多,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眼瞅着仿佛要打仗了,这个时候谁都记起她这个大将军夫人来了!

而就在这一片盛赞之中,胡贵妃旁边坐着的一位,却有些心里不痛快了,那人不是别个,正是宝仪公主。

宝仪公主的亲事已经差不多敲定了,是定国公家的嫡长孙,以后这位嫡长孙便是降阶承继了家里的爵位,至少也是个伯爵。况且这位嫡长孙年方十八,生得相貌堂堂,才情武艺都是极好的,配宝仪公主绰绰有余。

大家都觉得,宝仪公主丢了萧战庭,反倒捡了个好亲事。

嫁个少年郎总比个三十多岁老男人强吧?

宝仪公主之前也这么想的,所以对萧战庭,如今也没什么惦记的,特别是看到她皇奶奶怀里抱着的那两个娃。

两个娃儿虽然可爱吧,不过她一个年轻姑娘,看着自然没什么感觉。她本是十七八岁桃之夭夭的年纪,每日所想不过是妆容衣衫,而这两个白胖娃娃虽看着还算有趣,不过想想是萧战庭的孙子,便有种难言之感。

谁曾想,你满心以为的梦中情郎,竟然当爷爷了?想想都觉得以前的一片痴情喂了狗。

只不过,她现在坐在胡贵妃身边,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了。

她心里不是滋味,不是因为萧战庭,却是为了萧佩珩。

身为公主的她,至今还记得,那个跟在哥哥嫂嫂身后,看着满脸羞涩,总是微微低着头,仿佛很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姑娘。

如今不过一年多时间,怎么活脱脱变了个样?

这满场的夫人们是不是眼花了,不来夸她这个公主,竟然去夸这么个曾经的乡下姑娘?

这可真是麻雀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宝仪公主暗暗有些不快,只好低下头吃月饼。

谁曾想,心里不爽快,月饼也颇觉得难吃,特别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别人身上的时候,身为一个公主,那滋味真不好受。

好不容易这宴席结束了,宝仪公主气呼呼地回自己宫殿去,一边走着,一边问旁边的嬷嬷。

“那萧佩珩,年纪也不小了,可是定了婚事?该不会老大不小还没嫁吧?”

嬷嬷低着头,暗暗叹了口气,她真不想说,其实人家萧家姑娘比自家公主还小两岁。

她只能陪着笑了笑,道:“原本之前,太后娘娘是有意把这位萧姑娘配给涵阳王殿下的,可是后来涵阳王殿下去找了太后娘娘,不知道说了什么,于是这婚事终究没成。如今我听着,是有意当年在乡下时的个年轻后生,那年轻后生如今正在准备秋试,若是中了,到时候金銮殿上御笔亲点,赐个官儿,怕是这婚事就也定下来了。”

“乡下的年轻后生?”宝仪公主微微拧眉:“果然是乡下来的,便是飞上枝头,还是那不上台面的眼光。”

嬷嬷是有心教导自家公主,好让她改改那得罪人的脾气,于是便笑着继续道:“其实也好了,可见这位萧姑娘是个得了富贵依然不忘初心的,再说了,听说那位年轻后生也是有些来历,竟然是当今晋江侯的亲侄子。这也是一门好亲事,算得上门当户对,说起来,也是这位萧姑娘有眼光了。”

“霍碧汀的亲侄子?”宝仪公主回想了一番,想起来了:“是了,我也听说她认了家里人。”

“对,就是晋江侯的侄子,之前认过亲的,说起来这事也是巧。”

宝仪公主点头,再点头,拧眉沉思半响,最后才喃喃自语道:“我倒是要去瞧瞧,这萧佩珩看上的,到底是个什么样人,怎么她还惦记着以前那么个穷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