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把剑,杀道之剑。

据说,我秉承上古天戮之意志,是天下第一的神器。

但这只是据说,关于我的出身和来历,我,全部忘记了,你可以称我为暂时性失忆,但若是说什么“年老痴呆”,我、我会砸你的脑袋哦!

与那些“光华若虹、剑仞高峻、天人共铸”的十大名剑相比,我简直就是那菜地种的小黑豆,滚进泥里就找不着了。

乌柄,拙刃,无锋——我觉得自己砍死一只麻雀还是比较有难度的。

我的现任主人叫我:烧火棍。

这是一个宁静而太平的时代——炎黄二帝击败蚩尤之后,华夏族的子民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又逢贤明的尧帝执政,广袤的平原上处处可见农耕之景。

年年丰收,田间地头剩下的稻草都堆积如山,百姓们纷纷将之填入炉膛烧火,于是我家主人就拿我来添柴火——这简直是对我的侮辱嘛!

话说我这位现任主人,她过的日子比我这烧火棍也好不了多少。

大热的天,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姑娘,俯着身子在地里插秧。

是的,插秧,你们没听错!

这妹子不是在诗酒唱和,挑灯看剑;更不是朱衣怒马,风流江湖。她真的,只是在插秧而已。

不要骂我挑错主人,这位美女,名唤女英,是天子尧帝之女,堂堂公主之尊。

请不要以为她爱民如子、亲侍桑农等等等等,她只是嫁了个窝囊废老公而已。

那个窝囊废老公,名叫舜。

“喂喂,臭女人你插的秧怎么是歪的啊,有气无力的装什么可怜啊!”

你瞧,坐在树荫下吃着甜瓜喝着清茶,一边吆喝,眼睛还色眯眯盯着我家主人酥胸的那个小白脸,叫作象,是她老公的弟弟,她的小叔子。

我的主人用我死命往地里戳,和着水弄出一个小水洼,恨恨地把秧插进去,这才抬起头,用眼里的火光烧烤那混蛋小白脸。

如果眼光能杀人的话,小白脸大概已经成烤乳猪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要告诉娘和爹,天黑前不种完地不给你饭吃!”

我的主人又低下头,用力把我戳进泥里,继续脸朝黄土背朝天。

呼吸着泥土的芬芳,我觉得,地里的蚂蚁妹子们大概会熟悉爱上我了。

因为没完成进度,我家主人果然没吃上饭。

不过这晚饭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的:清汤寡水只有三粒米的稀粥,臭烘烘的咸菜一小块,还有一块掉糠皮的硬饼——我觉得女英那细脖子,硬吞这玩意会噎死的。

但舜和另一位美女娥皇还是吃得专心致志,津津有味。

另一边的桌子上,象、他那个吊梢眼的老娘,还有舜和象共同的爹盲叟正在吃着热气腾腾的香米饭、红烧兔肉还有鱼汤。

差距啊差距,这就是差距。

俗话说,有了后妈,爹也不亲。舜是个悲催青年,而我家女英则是悲催青年那更悲催的老婆……之一。

天渐渐暗下来了,女英手里拄着我当拐杖,想要出去散心。

“妹妹,你太任性了!”

这么悦耳动听好似天籁的嗓音,方圆百里,都只属于娥皇姑娘。

娥皇和女英是亲生姐妹,却一起被父亲尧帝嫁给了舜。

“象的脾气桀骜,你别惹怒他就是了,现在弄得自己饿着,还害得夫君被公婆责骂。”

娥皇姑娘的脾气,说好听点是顾全大局能谋善断,说难听点,就是冷心冷肝冷肚肠。

“这种日子、这种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女英终于怒吼出声,彻底爆发了!

但娥皇姑娘也不是吃素的,立刻以同样爆发的态度加以镇压——

“你真是娇生惯养,一点苦都不能吃!他们一家对夫君和我们越是刻薄苛刻,我们越是要对他们善良忍让,周围百姓看在眼里,就更加会赞颂夫君的贤德……这都是为了夫君的名声和前途!”

她说的确实是实话,但是世上的实话都不会好听。

舜是尧帝发掘的英才,虽然从小被父亲、后母和弟弟非难,却总是以纯孝纯善对待他们,贤名远播之下,远近的百姓都喜欢与他为邻,一起劳作。尧帝看重他的品德和能力,所以把两个女儿嫁给了他。

娥皇姑娘口齿伶俐气势如虹,以长姐的风范教训道:“父王把我们嫁给夫君,就是希望夫君将来能继承他的大位,我们能够母仪天下,你看你这个样子,真是太不懂事——!”

她没骂完,我家女英已经拽着我,像风一样跑走了。

天边的阴霾好似巨大城池上招展的黑旗,广阔田陌在她的脚下纵横飞逝,女英跌跌撞撞地跑着,一身朱衣随风而舞,宛如九天霞光,美不胜收。

不知跑了多久,她停了下来,拄着我直喘气,因为饥饿疲惫而苍白的脸色越发憔悴,欺霜赛雪的肌肤好似透明一般。

“烧火棍啊烧火棍,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

是啊,你是我的主人,这一世滴血认主的命定之人。

她蹲下来,抱紧了我,平素穿惯的衣裙也显得有些宽大了,在这夜晚的凄冷孤寂中,看着实在有些可怜。

“为什么要我忍耐这样的生活?婚姻不是给人带来幸福的吗?为什么我活得这么辛苦?”

她睁大了美丽的杏眼,好似是在问我,又似是自问。

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

人类的婚姻,除了带来爱与幸福以外,还代表着责任、义务和新旧势力的联姻,但是对于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来说,她实在是无法理解的吧?

她就这么蹲在林间凄怆垂泪,天边的最后一缕微光也暗走了,在枝叶的沙沙声中,无名鸟兽的尖叫声似哭似笑,广袤树林幽深而诡谲,让人毛骨悚然。

女英抽噎了两声,觉得有些冷,抱着双臂站起身要走,突然,树林之中狂风大作,花叶旋如雨下,她惊呼一声,正要逃走,却见——

淡幽的天光下,一名身着黑色斗篷的怪异男子,缓缓走到她跟前!

妖异淡红的胧月透过枝头照在他肩头,紫色长发随风飞散,斗篷下露出的一角,却是绣有繁丽暗纹的鲛缎。

他的面容大半掩在黑斗篷下,只露出一双茶晶般明莹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瞳孔最深处,竟是最诡丽的神绿!

“拥有倾城美貌的女英公主,你为何在这危险的地方哭泣?”

他的嗓音悦耳而略带磁哑,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危险!极度危险!

这是我身为剑灵唯一的直觉!

“你,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谢天谢地,迷糊姑娘女英虽然被眩花了眼,但总算还有两分警觉。

神秘人微微一笑,让人魂魄都要为之迷醉。“我的魔镜告诉我,女英公主遇到了疑问,需要我的帮助。”

他的掌心持有一面古式阴阳纹菱花镜,镜面冷光森然,浸人发肤,好似有无数光影在其中漫游。

“你是北蛮的巫师?还是苗疆的降魂妖人?”

女英皱眉问道。

“我只是个行游中原的流浪术师而已。我的宝镜能照出这世上最真实的未来,不容一丝隐瞒。”

喂喂,这话明显是骗小姑娘上当的套话好吗?

任凭我无声的嘲笑,女英仍然舒展开眉头:“我想看看,我跟我丈夫的婚姻……”

铜镜竖立于月光之下,古奥的咒文横曳于首尾,华美幻石晶莹熠熠,随着神秘人的咒语呢喃而发出五色异光!

镜面的寒光瞬间延伸千里,投射出不可思议的一幕幕——有血色的骷髅,也有雪绒一般的奇花,还有生有双翼的鸟人等等。

怪异的光影缭乱,最终却稳定在一幅最诧异、最离奇的景象——

头戴帝冠的舜,居然以剑砍下了丹朱的人头!

丹朱是个游手好闲的文艺青年,也是娥皇女英唯一的兄长,尧帝的不肖子。

“啊——!”

乍看这血腥诡异的一幕,女英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吓得摔倒在地。

而被她拄作拐杖的我,却顺势跃上了半空,刺向了那古镜的镜面!

开玩笑,这妹子虽蠢,却也是我罩着的,哪容你一个妖人哄骗?

剑光一闪,只见镜面出现涟漪混乱,发出不安的嗡嗡声,最后,竟然回归一片森雪,掉了下来。

随即,那神秘人长笑一声,化为白烟消散无形。

裙摆上染满了泥巴,茫然地一手拿古镜,一手拿着我这柄忠心为主的剑,女英双目呆滞,就这么僵硬地走出了树林。

树林外,一道焦急身影匆匆跑来。

“小英!”

纵然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外袍,也遮不住那芝兰玉树的温煦气质,俊颜上的焦急关切,让人看了就心内一暖。

他手里提着一只荷叶包裹,跑得气喘吁吁。

这便是女英的夫婿舜。

我以前都是暗自唤他为“窝囊废”,但看了那镜面显示的一幕,虽然明知未必是真,那一瞬他凶残狠毒的形象,也让我心生寒噤。

“小英,晚上天黑危险,你跑哪里去了?”

他气喘地说着,见女英神色有异,他叹了口气,打开荷叶包,出现在眼前的是尤有余温的烤雀肉。

“饿了吧,爹罚你不准吃饭,我悄悄打了只小雀给你。”

如果是平时,已经很久没尝肉味的女英,一定会欢呼雀跃着上前接过,但现在的她,却用一种陌生冷淡的目光看着他,轻声问:“夫君,我哥哥丹朱在哪?”

“丹朱?”

舜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他成天游手好闲,跑到南方去为百姓奏乐,把百姓迷得神魂颠倒,砍了五百支竹子做长笛,都没人种田了!父王让他禁闭反省了。”

女英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尖锐地喊道:“你们是不是要杀了他?!”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舜一把挽住她,摸了额头道:“你身体不适神思昏乱,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柔情蜜意地揽着她的肩,却没发觉她的僵硬与戒备。

只有我这剑灵,看得一清二楚。

怀疑的种子,一经种下,就很难拔除。

女英从此随身带着那面古怪的镜子,和我这把丑陋的剑一长一圆,若是配合起来,简直可以“咣咣咣”地当锣鼓敲了。

三天后的下午,她爬到屋脊上去整理陈年米糠,却发觉一只手从背后绕过,正要摸向她的胸。

这只咸猪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象。

他嬉皮笑脸地爬在梯子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小美人,成天板着个脸做什么,给爷亲一个。”

我无语——为啥恶棍人渣的台词都这么贫瘠呢?

女英目光厌恶好像看见臭虫,左躲右闪,却因为屋顶狭窄,怎么也躲不开那只猥琐的手。

我正要以合理的角度弹起,给他个教训,却见古镜突然发出万丈光芒,射向猪头小白脸。

“啊——!”

一声惨叫,他倒栽葱一般跌了下房顶。

活该!

镜子的光芒并未消散,而是露出黑斗篷下的半张脸,英俊邪魅到极点。

——是那天那个神秘妖人!

“若要拯救你的哥哥,使他不被你丈夫所杀,就去深深挖掘你家柴房的地下吧!”

由于猪头小白脸摔得半死,又由于猪头是他爹娘的掌中宝,二老大发雷霆,险些要把女英杖责,多亏娥皇巧妙转圜,舜又拿回家三匹细葛布,这才免了她的罪罚,改为关在柴房思过。

深夜的柴房寂静无声,只有一股烟火的霉味。

女英坐在稻草上,毫无睡意。

她辗转翻身了半夜,终于坐起身来,掏出唯一的一支尖发簪,开始朝地上挖!

细碎的挖掘声在夜半听来分外诡异。

柴房地下究竟有什么?

女英奋力地挖着,心爱的发簪沾满了土也再所不惜,用尽全力地挖着。

看着她鬓发散乱浑然不觉的样子,我只得叹气——

其实,用我来挖土比较快些啊!

泥土被一层层翻上来,一直挖到天边露出鱼肚白,她的簪子当啷一声,挖到了一个硬物。

她蓬松着头发,好似一个疯婆子,却不管不顾地用手去刨土,露出那东西的真面目——

是一只剔透的水晶盒子。

我得说,尧帝基本上是个穷人,但他就是再穷,那些鸡零狗碎的贡品里有个把块宝石水晶什么的也不稀奇。

所以这只盒子究竟有什么奇怪之处呢?

满是泥土的手把盒子拿到眼前一看,水晶盒里有一只又肥又圆的泥鳅!

泥鳅!

居然会是泥鳅!

在挖掘的过程中,我曾经想过地下究竟是什么,从骷髅到帝王印玺甚至是仙人的宝藏都想遍了,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只肥泥鳅!

女英的手也停住了,她也没料到会这一幕!她把盒子凑到眼前端详着,随即发出尖叫声——

“它……它是活的!”

她叫得这么响,我正担心会被人发现,却不料,屋外传来一片喧哗吵闹声,喊叫嘈杂声中,一声更凄厉的女人尖叫声划破黎明——

“着火了!夫君还在里面——快来救人啊!”

居然是素来沉稳的娥皇!

等女英清醒过来,匆匆赶去的时候,谷仓已燃烧着熊熊烈焰,四周已经围满了左邻右舍,大家七手八脚地打水来救,但都无济于事。

娥皇死命咬着牙就要往里冲,却被象拦住了,他满面虚伪的悲伤,挽住美女的胳膊就要上下其手:“嫂子节哀吧……哥哥一大早就去整理谷仓,真是飞来横祸啊!”

话是惋惜,但他眼底的笑意简直是要溢出来,再看旁边盲叟那老两口做贼心虚的模样,傻子才猜不出个中关键。

尧帝极为赏识舜,不仅把两个女儿许配他,还赐予他许多的布匹、牛羊和田地,只要他一死,这些东西就都归这三人所有了。

看着象那张色眯眯的脸,我默默确认:这只猪头的如意算盘是人财两得吧?

火光冲天,浓烟肆虐,将整个谷仓都渐渐吞噬,百姓们拼命的救火,无奈都是杯水车薪,场面一时变得极为混乱。

我的主人女英急得不知所措,正要冲进火中,下一刻,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拉住了。

神秘的黑袍男人,不知不觉间,站在了她的身后!

晨曦的淡淡光华下,他露出了真实面目,笑吟吟地看着她,黑色斗篷下是极端俊美的容颜,配着异域的茶色眼眸——那般魔魅与冷酷的混合,却偏偏带着无比温柔的光芒!

他靠得极近,几乎是在女英耳边吹气:“美丽的女英公主,在为你丈夫担心吗?”

即使是男色也可倾城……我发觉女英的耳根微红,眼神都有些恍惚了。

“你的夫君舜,从小就受到这三人的苛待与陷害,但他机智勇敢,总能游刃有余地躲过,可是这一次,他的运气太糟了!”

他的嗓音宛如摄魂的音符,好听却危险。火光混合着人声惊叫,谷仓的屋顶坍塌下来,在他身后展示出最可怕的噩梦——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倒霉吗——都是因为,你挖出了那只盒子。”

他的话宛如惊天巨雷,震得女英脸色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