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女!你又想做何种女子?曹大家写《女诫》教导家族女子,你习此书,就等于跟从曹大家学习。曹大家其人,知识广博,让你跟着学,还委屈了你不成?”阮越胸膛剧烈起伏着。
“人孰无过?纵然知古今前后五百年,也不代表什么想法都是正确的。‘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如此卑弱下人,女儿难以认同。做了好事如果不说,被污蔑恶名也不争辩,等着别人来发现真正的自己,若是别人没有这样的慧眼,自己便忍着,如此又是好的妻子吗?难道不会心中怀有一种怨恨,或是觉得对方亏欠了自己、不懂自己吗?这样子的夫妻,又能和和乐乐、心无芥蒂吗?”
她上辈子就是这样,默默地对所有人好,被陷害却不争辩,只说“任凭皇上定夺”,有如一只只会重复书中诫训的鹦鹉。她用了一辈子来践行曾信奉的圭臬,结局不好,如今她又要死心不改吗?
她没那么傻。
可是她无法说服她的爹爹。
阮唯看着阮越大发雷霆,有了一点退却的想法。自己干嘛要这样对抗父亲?顺着父亲的心意来算了吧……
“你如此想法真是荒唐!幼稚!分明不求甚解,还未读懂便自以为是,妄下定论!你还未出阁,竟幻想什么夫妻生活,当真是不懂廉耻!”阮越狠狠拍着桌子,搁在砚台上的笔一震一震地,终于落到铺开的宣纸上,晕开一点墨。
阮唯忽然被骂“不知廉耻”,也是气了,道:“那请教爹爹,女儿哪里说错了?班昭说女子四德,清闲贞静,不厌于人,服饰鲜洁,专心纺绩,哪一样不是为了男子快活?女子能为自己而活吗?这世上又有谁写了一本《男诫》?班昭其人,功绩不在《女诫》,后世只称‘曹大家’,竟是连姓氏都被忘了,只记到夫家头上!”
阮越大拍桌子三下,怒道:“逆女!一派胡言!男子自有诫训,四书五经无不是教男子为人之道,女子若是不习诫训,与野人何异!何况出嫁女子,本就无缘继承姓氏,你、你!你当真是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难道女儿出嫁,就不是爹爹的女儿了吗?”阮唯急道。
“血缘之亲自不可断,但你的一切都该由你夫君来管!在夫家过得好与不好,皆是看你训诫学得如何,为人处事如何,还指望为父插手帮你管教你夫家的人不成?!”阮越气得眼眶疼,只恨自己平日太溺爱,如今果然招来祸患。
女儿如此任性,偏偏又到了适婚年龄,这样让他如何放心得下。
“那如果未来夫君不是良人呢?爹爹也不会理不会管?”阮唯喉头哽咽,眼眶红了。
“你若是好好习书,便不会有此问!”阮越见女儿哭了,也是心疼得不得了,但为了女儿将来顺遂,他只能狠下心来管教,“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若是你礼义周全,诚心相待,岂有夫君不会疼惜的道理。”
“若这世上就有冷血冷心之人呢?”阮唯想着前世的委屈,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也只能你以热心热肠相待。难不成你还想和离回来吗?为父不能保你一辈子,你还想二嫁不成?”阮越长吁一口气,看着女儿眼睛如泉眼,眼泪越滚越多,只能狠心道:“这些道理,你若是好好看书,自然明白。现在把《女诫》前三篇背出来,下个月为父要检查后四篇。”
这些内容,她前世早就背过了,再背一遍不难,只是她懂了父亲没说的话里的意思——无论她嫁给谁,生活如何凄苦,她父亲都不会再管她。
阮唯哽咽着,一字一字念到:“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
她不是不懂父亲的苦心,无非是觉得她过于任性,嫁人以后要吃苦头。可是她父亲哪里知道,她顺所有人的心意,还是要吃苦头过一世。既然都要吃苦,为何不肆意妄为一点?
她本也不想与父亲争辩,平白惹父亲生气,父亲没有一世的经验,自然不理解她,可她心里就是有一点小期盼,期盼她最亲的父亲,能懂她一点。
她自重生以来,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满心的愤懑怨怼,脑子里全是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想法,可这些都不敢对人言,让她时常有一种不知自己属于哪里的感觉。
昨日对玉舒说了一半秘密之后,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感觉最轻松的一天,所以今日兴致好,便产生了想让父亲也理解现在的自己的想法。哪怕多一个人也好,了解、接受现在的她。
可全是奢望。
阮唯抽噎着背完了前三篇,情绪也平复不少。
阮越柔声道:“为父并非苛责你,也并非不认你这个女儿,只是世道艰难,嫁人之后的日子不比在家,为父无法保护你许多,只能多些管教。”
阮唯本还想置气,听父亲服软,自己也心软了,点点头,擦了眼泪:“女儿明白。”
“回去罢,时辰已晚。为父会让人多送些书过去,往后多看看,至于今日所看的《过秦论》,就不要再碰了。这种书,不适合女子。”阮越叹气道。
阮唯点点头,福身便退下。
走到门口,身形一顿,迟疑片刻便转身道:“爹爹,女儿听你的,你送来的书女儿都会背下来,但是,只要女儿能通过每月的训读,还请爹爹不要管女儿多看什么书。”
阮越见女儿想通了,觉得慢慢来教导女儿也好,便同意了。见阮唯走到门口,忽然叫住:“你二娘今日说起的曹府宴会,你也去罢,我明日自会与你二娘说一声,你也做好准备,到时多与其他人家的姑娘聊聊。”
“是,爹爹。”阮唯退出房间,将门轻轻带上。
夜风像从冰面上刮来的,还透着入骨的寒凉。
夜空漆黑一片,像被人摘走了星星和月亮,前方的路被沉沉浮浮的夜雾笼罩着,茫茫不见方向。她只能独自一人在前头走,元儿只能跟着她,若是她没有方向,元儿就更没有主意了。
阮唯忽然感到一阵虚无。
老天让她重生归来,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即使前生困苦,可苦一世,过便过了,如今重头来过又如何?她曾想杀了前世让她困顿一生的人,可那人是她曾用生命爱过的,如何能下得了手?
现在的这一世,是会过得比前生好吗?那这一世死之后是什么样子呢?难道会再重活一世吗?难道死亡之后的阴曹地府,便是重来一世吗?若是如此,与被困住的鹦鹉又有何不同?
阮唯感到一阵寒冷,裹紧外衣疾步朝前走,元儿加快步子,毫不迟疑地跟着小姐走入冰凉的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