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是黄昏的急景。

浓黑的夜幕重重压下,侵吞着最后一层稀薄的夕辉,加急的风势撞击着紧闭的町人门户,带起阵阵呼啸的声响。

在这副萧条的光景下,周助无言地迈着步子,任由那暗淡的、夕阳的余晖将自己的影子拉出长长一条儿……

“近藤师傅。”

耳边传来了唤声。

“您回来啦?”

是左之助那家伙——周助的脑袋疲惫地转动着。

“原田吗?这个时候出来,不怕被扯了麒麟皮,叫伍兵卫那家伙抓住马脚?”

“堂堂武士,又会怕甚?”

仿佛故意拟作周助平日里的态势似的,左之助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脯,可不过眨下眼皮的功夫,他就换做一副滑稽可笑的笑容出来。

“伍兵卫那家伙,可没机灵到能顾及每个手下的程度哩!近藤师傅——”

因为右手正扛着枪,左之助便用左手比划出架势。

“去喝一杯,怎样?”

“不,我就不……”

“别这样说。”

左之助伸出手,推搡着周助的肩膀。

“你去见别人了吧?女人吗?”

这个……

周助不禁微一愣冲,脑袋里竟在一时间一本正经地思考起来——isami到底算不算女人呢?

但不过一息功夫,他便微笑着摇起脑袋。

“是嘛——”

仿佛有些败兴似的,左之助忽地吐出一口气来。

“您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呀。”

又是这句话。

周助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样,去喝一杯吧?我识得些好去处呢。当然,女人也有。”

“你这家伙。”

周助轻声呵斥道。

“莫不是私娼罢?”

“果然……”

左之助露出狡黠的笑容来。

“近藤师傅,看来您有个相好的女人了嘛。”

“并非如此……”

周助无力地辩解着——却不知这个生性放荡的浪人,为何会将旁人的每一个动作都联想到女人身上。

“权且将那些搁在话下……近藤师傅,您有些事情想问我吧?关于……”

突地、左之助机灵地眨起眼睛。

“——虎彻的事。”

***

***

***

不知不觉间,秋气已经盈满了院内——已然是“其间秋半面,吹来是凉风”的时节。

虽说不必每日都寻思着该去那处桥上纳凉,也不用再时时受蚊蝇的叨扰,可那让人瞧上一眼便觉得清爽的晚霞、匿在草里的蛐蛐的鸣声、将至半夜时的“百物语”聚会、一个比一个热闹的祭典和花火,却总归让人有着三两分缱绻——如若这般,如若那样,细细想来,似乎每个夏日过去时,总要留下些遗憾来。

待到五六日后、鹿岛神社的祭典一经举办,今年的夏天便要宣告终结了吧?

鹿岛神社的祭典,是个每年都没有多少人会参加的小祭典。

可即便如此,每个鹿岛神社附近的町人们,还是会卯足了劲儿地去准备。除了和自己一样——对夏日抱有遗憾以外,也是因为一到秋天,几乎所有的商铺生意都会闲下来的缘故。

但是,作为古物屋的“小樽屋”却并非如此。

今时的世道非比往昔,比起将《古今集》捧在手里,人们更愿意赏玩儿些画着形形色色的女人的黄表纸(KY作者:没错这就是所谓的霓虹工口本www)。在茶室里摆弄着茶具领会“寂雅”,也当然没有在街头看戏班子演净琉璃有趣儿。虽说那些“东山御物”个个都能卖出成百上千两的价格,但是……呵,这等逸品,小樽屋又能寻来几个呢?

故而比起小樽屋自身的生意来,倒还是兼顾的吴服和茶叶生意更有赚头,以至于小樽屋的伙计们,一年到头都比别的铺子里的伙计清闲不少。

清理堆在仓库中的、被虫蛀坏的古书手抄本,偶尔去为客人送订购的货物,学着如何拨弄算盘——这几乎就是中太三年来的生活的全部了。

无聊吗?

恬淡的生活几乎要将这种情感都消磨干净了。

日后自己会成为店里的手代吧,如果运气够好,混个番头,再长些年岁,有了自己的店铺,也就算是人生圆满。

可是,中太并不想为此去做什么努力。

顺其自然就好,他想着。

因为在店里当伙计,又或者出去当老板,做生意都是一般的无聊,怎么样都好。当天的钱当天花——这才是这个时代的日本人,区别也仅仅在于是吃鲷鱼还是腌萝卜而已。

鲷鱼有鲷鱼的鲜美,萝卜有萝卜的妙味——落肚之后,更是全无区别。

在外面的时候,中太偶尔会看见和自己一样年岁的孩子,用折下来的枝子装作武士对决的模样。

真是幼稚——中太每每都会这样去想。

当武士有什么好?

商人虽然无聊,但总归能于“略微奢侈”的日子里,坦荡地找寻乐趣。

可武士不同。

无论走到哪里,都要受到藩籍的缧绁。在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下,骨子都被深深烙上了“被统治”的印记。

故意用刻板的古语说话,无论是行走还是坐下,也总要时刻保持武士的气度;看统治者脸色受领的金钱,也全部拿来装裱武士的体面——这一切,都仅仅是为了塑造那名为“武士的尊严”的躯壳而已。

而那些仅仅剩下“尊严”的武士,更是成为了手握大权的幕臣和藩僚们手中最好的棋子。因为无论他们如何去鬻弄权职,将“服从”和“尊严”画上等号的武士们都决计不会忤逆——所谓的武士,就是这等如同忠犬一般的存在,他们所谓的“人生”,也仅仅是作为领袖的附属一般的残次品,只会让人觉得悲惨。

所以,中太绝对不想成为武士。

武士是可怜的,商人是无聊的。

——那么农户呢?

从自己那身为农户的、父亲和大哥二哥的贫瘠脑袋来看,想必要比商人还要无聊吧?

总之,中太从来不觉得人生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东西。

每一件事都是单纯而无机的,于自己渺小的生命之中,更没有什么值得揣摩的复杂物事。即便偶然能在某件事中找寻到乐趣,但总归难以长久。

自己的人生,会这样无聊下去吗?

正当中太不禁这样去想的时候——

他与那名少女——isami相遇了。

仿佛轻风拂过水面时,泛起的细微波纹一般。仅仅是初初见面,中太便对她产生了兴趣。

古怪的男子装扮,无法言语的稚嫩喉咙,单纯到令人不解的瞳眸。

这个家伙,处处都透着让人难以揣摩的古怪。

多少能让自己消磨掉一段时间吧?

最初,他只是这样去想的。

可在见识了isami摘去绑带的模样后,那单纯的好奇,也随之变质。

他开始对isami抱持着异性的态度。

对于男女之事,到了中太的年纪也多少知悉一些。而比起那些懂得太多、反倒让人生畏的年长女性,如isami这般年岁和自己相同的少女,却更容易让中太抛却恐惧。

在低头写字时,拢不住的一绺鬓发。

在庭院纳凉时,晃荡个不停的小腿肚。

偶尔回过头来,对自己变幻个不停的口型。

她在说什么那?这样去想的时候,自己总是不住地去看她殷红饱满的唇,丰茂的长发,和她窄小又圆润的肩。

和isami相处时。心中总会有一股冲动。

迷蒙、缓慢、黏腻,却恁也挥之不去。

每当更近地接触她时,那股冲动感便会更加燥烈起来。

可是——中太并不知道他自己在渴望些什么。

去拥抱…她吗?

不,这种想法太浪费了。

一定可以用更多的方式去体会这个叫isami这种奇怪名字的家伙。

只要一直保持在这种距离的话,就能找到更多的乐趣了吧?

中太这样作想着。

在一日的正午,中太偶然地、从院中经过。

Isami站在榆树下,正聚精会神地、举头看着什么。

她在干什么?

中太不禁对此感到疑惑。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他干脆就站在那儿、观察起isami来。

她依旧穿着短短的、少年般的单衣,头上的绑带被系得歪歪斜斜,可无论是薄溜溜的身体,还是那澄澈的表情,却都附着着一股别样的魅力。

中太挪不开视线。

便就在这平和的午后,两人相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各自找寻着自己的乐趣。

中太的眼中是isami,isami的眼中是树。

凝滞的时空中,刮起了一阵唐突的微风。

风卷起了isami的发丝,几绺单薄的黑色在中太的视野中飘动着,葳蕤的榆树被刮得沙啦作响,透出来的光斑在isami象牙色的脸上来回晃动——

在那一瞬间,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

Isami的笑是与众不同的。

在与isami接触的过程中,中太早早就察知了这一点。

可知道现在,他才堪堪明白——

Isami的每一个笑,都是不同的。

世上每一个人的每一个笑,都是不同的。

Isami在看什么?

为何而笑?

啊…是了。

她在看那片正从空中飘落的榆树叶。

中太的视线在一瞬间定格。

他也去看了那榆树叶。

然后,他看见了颜色。

并非视线所聚焦的榆树叶的颜色,而是作为背景的万物的万万种颜色。

——那是isami一直在观察的颜色。

是吗?是这样吗?

中太羞愧的低下头,用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一直被他牢牢地、锁在视野里的isami的身影,他却再难去看她一眼了……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无聊的源泉——那是自己的自大、庸俗和卑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