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正是最美的时节, 上巳一过, 城中乳燕衔泥, 杨柳依依, 一派融融春景。

城南吴家茶肆, 从外头看不甚起眼,却是个老少咸宜的消闲去处, 皆因此处茶水便宜, 又有说书先生解闷, 泡一壶清茶, 嚼着零嘴, 听着掌故,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小小一爿店铺里紧紧巴巴地挤着四张八仙桌,此时都坐了人, 好几双眼睛盯着台上的说书先生,巴巴地等着他开讲。

说书先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穿一身灰不溜秋的细棉布衫子, 头上戴一方颇具古意的折角巾,配上清癯的长相, 倒有点隐士高人的味道。

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 清了清嗓子:“今日老朽给列位讲一段汉高祖斩白蛇的故事,却说......”

一句话还没说完,下面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怎么又是斩白蛇, 都讲了百八十遍了!”

旁人附和道:“能不能讲点新鲜的?”

“梁武帝舍身佛寺如何?”

众人道:“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老人捋着胡子思忖片刻:“如此, 老朽便讲一篇新文儿, 保管列位不曾听过。”

“你且讲来。”

“老朽今日要讲的,是大鄅朝世宗皇帝邂逅神女的故事。”

有人嗤笑:“哪里来的大鄅朝,你这老儿,莫不是肚子里没货,现编套瞎话来糊弄咱们?”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焉知那八荒之外无有八荒?烟涛微茫,不可得证,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老朽这么一说,列位姑且一听,只问那故事好听不好听罢了。”

“你说来便是。”

“话说那世宗皇帝生得魁伟不凡,风华无双,宛若神仙降世,兼有文韬武略,且知人善任,纳谏如流,登基数载,平边患,肃内政,端的是河清海晏,物阜民丰。

“只不过,这位皇帝仙缘深厚,一生不曾立后,也不曾册妃,更无有子嗣,只得立宗室子弟为嗣,正当盛年之时更传位于太子,一心求仙问道去了。

“老朽要讲的这段,便是那世宗皇帝传位之后

寻访仙踪的故事……”

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他:“老先生,那皇帝为何要求仙呐?”

老者循声望去,见是个五六岁的小童,挤在人堆里,黑曜石似的眼睛忽闪忽闪,机灵劲儿都快溢出来了。

他来不及回答,旁边一个青年男子不耐烦道:“自然是想做神仙,这是谁家小儿?怎么也没人管管?”

那小童又问:“做神仙有什么好的呀?”

“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长生不老啊。”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的呀?”

话音刚落,不等那人回答,那小童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原来是叫人揪住了耳朵。

来人一身村妇打扮,然而样貌不俗,尤其是一双眼睛灵动慧黠,与那小童有七八分相似。

“阿娘……疼……”小童噙着泪,带着哭腔道。

董晓悦没好气地道:“还没用劲呢就哭疼,以为我是你爹呢?”

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把拎着儿子的胳膊,在众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把他拽出了茶肆。

董晓悦叉着腰数落道:“又偷偷跑下山,这是第几次了?”

“第三次……”小童心虚地低下头。

“呵呵,我看少说也有十七八次,别以为你爹帮着打掩护就能骗过我。”

“阿娘……”小童眼珠子一转,拽住董晓悦的袖子,打起了感情牌,“阿娘你这么凶,是不喜欢小秃了么?你是不是要拿我换个妹妹?阿娘别不要我……”

董晓悦对这招早已经免疫:“回去给我抄十遍论语。”

小秃眼泪汪汪:“阿娘,我下次不敢了……”

话说到一半,小脸上突然现出惊喜,董晓悦不用回头也知道,八成是救兵来了。

“怎么又惹你阿娘生气了?”梁玄虎着脸对儿子道。

孩子有恃无恐,抽抽鼻子,一脸泫然欲泣:“爹爹!”

梁玄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蹲下身张开双臂。

孩子一阵风地扑进亲爹怀里:“爹爹,你总算来了,阿娘打我,还罚我抄书!”

董晓悦牙根直痒,开始捋袖子。

梁玄把儿子抱了起来,摸摸他的后脑勺,偷觑了董晓悦一眼:“你偷跑下山玩,阿娘找不到你,自然要担心,你赶紧好好赔个不是。”

“阿娘我错了。”小秃从善如流。

梁玄揉了揉他头顶:“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道错就好,下不为例。”

说罢低眉顺眼地和妻子商量道:“要不抄书就算了罢?孩子还小,筋骨嫩,伤了手腕就不好了……”

董晓悦瞪了他一眼:“你就惯着他吧。”

“下次不能再淘气了,”梁玄义正词严地训道,“你阿娘怀了妹妹辛苦得很,别教她操心了,好了,天色不早了,回家罢。”

“知道啦,”小秃揉揉眼睛,“爹爹,我要骑大马。”

“自己下来走!”

董晓悦话音未落,梁玄已经把孩子扛在了肩上。

小秃骑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爹爹,还是抱抱吧。”

梁玄便重新把他抱在怀里。

“爹爹最好了,好爹爹,”小秃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地打开:“好爹爹,卤牛肉给你吃。”

梁玄心都快化了:“小秃自己吃,爹爹不饿。”

董晓悦冷不丁地伸过手来,二话不说拈了最大的一块塞进嘴里。

孩子敢怒不敢言,委屈地撅了撅嘴,抓起剩下的牛肉往嘴里塞,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董晓悦又好气又好笑,捏捏他脸蛋:“这么小气也不知道像谁,慢点吃,别噎着。”

一家三口吵吵闹闹地往城外走,小秃到底是孩子,吃饱喝足就犯起困来,眼皮直往下耷拉,头一点一点的,就靠在梁玄肩上睡着了。

董晓悦忧心忡忡地看了眼儿子恬静的小脸,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对梁玄道:“孩子大了,可不能再惯着他,慈父多败儿。”

“下半年就要入书塾,松快不了几日,别太拘着他。”梁玄伸手搂了搂她的肩膀。

“我这不是担心么,咱们又不能陪他一辈子,”董晓悦叹了口气,望着梁玄的眼睛,“当初这么选,你后悔吗?”

梁玄摇摇头:“与子偕老是我一生所愿,有什么可后悔的?”

董晓悦把手指穿入梁玄指尖,用力握了握:“我也觉得这样很好,只是……”

她说着看了一眼儿子,又抚了抚肚子:“不知道他们会怎么选,是长生不老呢,还是过凡人的一生?”

“无需担心,待他们长大成人,自然会作出自己的选择。”

“是啊,儿孙自有儿孙福,”董晓悦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掖了掖小秃嘴角的口水,“什么时辰了?老虎该把晚饭做好了吧?”

梁玄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下来:“明日还是我做饭罢。”

“你做得不如老虎好吃。”

“……”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慢慢向群山走去。夕阳西下,斜晖将三人的影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