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染血的旗帜, 隔开了门前门后。
门前,街道阳光灿烂, 硝烟弥漫
拉起了大炮,衣服打卷, 灰头土脸的士兵。
门后, 议政厅光线昏暗,奢靡精致。
顺滑的面料, 繁复的装饰, 白皙的肌肤, 丰满而得体的面容。
站在旗帜前的青年,脸颊上溅着几滴血, 在近乎苍白的脸上, 显得更加诡秘妖艳。他舔了舔唇角,笑道:“想必我没有来迟。幸不辱命。”
“叛徒!”门后的议员们里,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横眉竖目,“尤金!, 你背叛了理想!”
尤金没有答话,皇帝冷笑道:“什么叫叛徒?比起勾连外国、结识叛徒, 威胁皇室的各位, 这个惹麻烦的小子,才是真正的卢士特守卫者。”
士兵一拥而上。
无姓者巴德被士兵押住往外走, 经过皇帝身边的时候, 他顿了脚, 士兵拧他不动。却听他道:“艾伦,我一直到现在,都还是认为,你是我教过的,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巴德的眼里映出了高大的皇帝。
他望着皇帝,仍如当年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那样,慈蔼地笑了一笑:
*
巴德一行人被押出去之后,尤金返回来,皇帝身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
如果有常年混迹商海的人,一定能认得出,皇帝身边围着的,除了老人,是仅次于皇家施□□茨德家之外,大多是卢士特数一数二的大商人、以及富有的新贵。
包括大银行家们,富有的大工厂主们。其中,就有将银行开遍泰西,家族掌握着数座金矿,和老牌大贵族们沾亲带故,甚至和皇室也论得上亲戚的斯托克家族。
尤金走过去,先向皇帝姊夫见了礼,才低下头,向离皇帝最近的老人打招呼:“外祖父。”顿了顿,接着叫了另一个中年人一声“二叔”。
其中,离皇帝最近的老人,须发皆白,但白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右脸颊上一颗痣,穿着一身老式的礼服,别了一排的勋爵勋章,年约六十多岁。
艾伦一世在这位老人跟前,就像一位普通的晚辈一样,虚扶着他:“阁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老人笑呵呵:“年轻人气盛,我放心不下。”
另一位站在皇帝身边的中年人,被尤金叫二叔的,年约四十多岁,一头乌发,一身黑衣,只胸前挂了一只最廉价的银表,眉目温和俊美,是个十足的美男子。向皇帝解释道:“岳父他老人家是担心小辈办事不利,才叫上我们一起来了。”
皇帝便笑道:“姨父也来了。二姨的身体还好么?”
中年美男子道:“内子都好,只十分挂念陛下和皇后。”
家常话没过几句,见士兵粗鲁地将最后一个跟着巴德一起来的青年议员一起押出去了。
他蹙了蹙眉:“陛下,巴德罪该万死,但您也知道,他最会迷惑人心......”
另外几位围着皇帝的,大腹便便,珠光宝气的,也连忙道:“小辈们无知,望陛下恕罪。”
跟巴德站在一起的,颇有些这些家族的晚辈。
尤金打过招呼,便一直垂着头,沉默着站在一边,此时,却略带恶意地含笑道:“小辈无知?难道他们拿钱财资助无姓者,不都是各位默认过了的么?”
“尤金.斯托克!”中年美男子斥责了一声。
尤金便嘴角带笑的,住口不语了。
皇帝沉默片刻,笑道:“这有什么,小孩子们不懂事,也值得各位担忧。不过,关上几天,小惩大诫是要有的。”
议政厅冷落,皇帝话音刚落,匆匆赶来的一行人松了一口气的细微声音,都听在耳里。
皇后的祖父,施□□茨德大公在眉眼官司之间,只顾老神在在。
此时,才对二女婿说:“我也是老糊涂了。陛下年富力强,一向最为清明,我们还用担心什么?走罢。”
皇帝目送施□□茨德大公领着一行人离去。
窗外,夕阳西下,红光穿入厅堂,将皇帝的影子拖得很长。
他喃喃自语:“最得意的学生之一?嗤。”
*
这一夜,艾伦一世睡下的时候,梦到了他重新踏上这片领土时,那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
雪花飞得特别大。
一片又一片,用洁白,掩去了发黑的血痕。
落魄的王子,骑着马,重返琼宫。
经过城墙时,他勒住马,冰凉的雪,落满了头发与睫毛。
为了防止腐败,而被腌制风干的老王的头颅,悬在城墙上。
千人去,万人往,雨打风吹,变作了一颗高悬的腊肉。
王子在众人的目光里,受惊似的将目光从那颗头颅上移开,唯唯诺诺挤出笑脸:“我们走罢。”
迎接新皇帝,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们流露了满意的笑容。
身后,被他牺牲给了从臣的堂妹,纵马经过他的身边,低声:“废物。”
语调低沉,但是转眼,又笑得花枝乱颤,与她低俗龌龊的丈夫调笑去了。
风雪里,那颗人头渐渐湮没了。慢慢缩成了一个小黑点。
“呼......呼!”
夜半,满额头是汗,伸手一摸,冰凉的。
身旁垂下柔顺的发丝,带着馨香的呼吸,温暖地吐在他的脸颊:“怎么啦?做噩梦了?”
艾伦揽住妻子,望着帐顶绘着的卢士特海疆图,忽然低声一叹:“我又梦到了回京的那一天。卢士特下了很少见很少见的一场大雪。”
莉莲睡眼迷蒙,却霎那清醒了:“啊,你是说我和你重逢的那一天吗?”
整个波拿都变作了一座雪城,莽莽的白掩住了城池饱经离乱后的衰微之色。
他打马楼下过,她推窗倚门望。
他落魄,素衣旧甲,眉目上沾着雪花,身上快被落成个雪人。惶惶恐恐,唯唯诺诺,英气的眉低垂,对着身边人都是笑脸,唯有背脊是直的。
她娇贵,珠带华衣,眉目却是刚刚从修道院出来的惶恐,正对人世间一无所知之时,就被迫投入一场又一场纸醉金迷,被装点起来,供豪富的新贵们品头论足。
目光在雪中,轻轻交错。
她合窗,他低头。
莉莲回忆道:“你哪里都好,只是,你骑的那匹马的颜色,真不好看,黑糊糊的,还瘦得掉毛。”
艾伦笑了:“你记性真好。那你还记得,我们在结婚前,我对你的誓言吗?”
美艳的皇后唔了一声:“一生一世,头发白的时候,共同葬在一座棺材?”
艾伦抚了抚她的头发:“不对。是前一句。”
“我一无所有。但是我是卢士特之主,将来,我以我的帝国赠你。”
莉莲想起来了。
这是他的婚词。
在尚且留着昔日血迹的殿前成婚时,两旁趾高气扬的亲族,高高在上的神官,他们看她和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对血统勉强称得上高贵,所以拉来配种的马匹。
少年夫妻两个凑近了,她低声说:“算啦,我不要什么帝国。没什么好看的。只要你我好好的当长命夫妻,一辈子,也就够啦。”
他深望她,便也低声回道,却说:“我知道,这个帝国不好看。你一向最要好看。”
那时,刚刚取得了贵人们辅佐登基保证的皇子,呼出一口寒气,一字一句:“我一定,会涂掉它破败的旧容,以最崭新,最漂亮的模样赠你。”
*
窗外,黎明渐晓,天畔微光。波拿,如一道道黑色的剪影,被画家一点点涂上了颜色。
至尊夫妻早已醒来了,相依在一起。
莉莲凝视着丈夫,痴痴地、轻柔地笑问:“它现在还不够漂亮吗?”
“不够。”艾伦却没看她,他看着窗外被一点点绘出真容的城市,说,“不过,很快,它就配得上你的美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