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拿广场上, 这一天,列了高台。
从者如云。
皇帝亲自到场,主持这一场审判。
高台下前排的座位,右边是第二等级的贵族们, 左边是第三等级的代表们。
第一等级的神职人员的代表齐齐站在中间, 红衣大主教,则站在皇帝御座旁。
受审判者, 则是特殊的一个女子——在波拿人人闻名的女剧作家, 安娜.林。
她此刻柔弱异常, 额上绑着透露血色的纱布,脸色尚未褪去惊吓的苍白,却微微颤抖着身子, 站得笔直。黑发如淌下的河,美貌如高悬的月。
“谁审判我?”她问。
红衣大主教冷冷道:“神的使者将审判你。”
“谁聆听审判?”她问。
右边, 女大公布朗夫人领着贵族们站起来:“我们聆听审判。”
左边, 风度翩翩的第三等级代表们站起来:“我们聆听审判。”
“谁关注这场审判?”
市民们七嘴八舌:“我们。整个波拿注视这场审判。”
“那么,谁为我辩护呢?”她说。
猩红披风的皇帝面容威严,答道:
“真理为你辩护!”
审判开始。
白袍谢顶的主教, 猥琐的眼神游离在神典和安娜美丽非凡的面容之间:“你知道自己犯了罪吗?”
她从从容容,又半含怒意:“我不知罪名。”
“你犯了渎神之罪。”
“何谈渎神?”
红衣大主教咳嗽一声,白袍主教叫人抱了一捆书上台, 又撒下戏票:“你用笔渎神, 叫人为犯了罪的修女流泪。”
安娜.林笑了:“我写下水会流动, 石头坚硬。难道神会怪我亵渎了祂吗?”
“狡辩。这怎么一样?”一位教士愤恨道。
“都是太阳底下发生过的事。我记录玛佩尔的故事, 如记录水会流动,石头坚硬那样。”她望着台下的第二等级第三等级的代表们:“陛下说,召集了各府的贵族,代表。请问,有没有阿巴特的先生?”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位先生从左半边站了起来:“写下《海港之都》的女士,是的,您记录修女的故事,如同记录水在流动。”
右半边,千里迢迢赶来的霍克男爵捋着大胡子:“写下《海港之都》的小姐,是的,你记录修女的遭遇,如同记录石头坚硬。”
白袍主教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这是文学家伪装无辜的把戏!难道你文里不是故意暗示社会宛如一个修道院吗?”
安娜.林却向他请教:“那么,请你告诉我,怎样是一个修道院呢?”
“首先,要时时刻刻守神典上的条律。”
“那么,玛修的家人没有遵守神典的要求对待她吗?”
“其次,要时时刻刻心中念主的名。”
“那么,玛修所遭遇的人们,不是时时刻刻念着主的名而远离鄙夷她的罪吗?”
安娜.林问:“那么,在这样的社会中,出家和在俗,有甚么本质的区别?我不过将事实从头记下。”
白袍主教一时目瞪口呆。
红衣大主教开了口:“狡辩。人在你的笔下为罪人流泪,这便是你的恶行。”
安娜闻言,展颜一笑。艳惊四座。
她将发丝拂到耳后,笑问座下人:“请问谁在看戏时流泪,是我施展了法术?
请问是谁在阅读时感怀,是我在纸张上书写魔法?”
为她一笑而目眩神迷的人们摇头。
为她笔下而心有戚戚的人们低头。
安娜.林如含着露水的眼轻轻一扫,笑了起来,她一字一句道:“那么,请审判我罢!”
她的眼光逼过贵族,逼过第三等级的代表,逼过神职,扫过波拿的市民们:“请卢士特审判我的每一句话罢!”
“倘若我有罪,请你们按照神典上记载的,拿起石头,扔向我。”
贵族们一动不动。
第三等级的代表默默无言。
神职人员一阵骚动,却在周围密密麻麻守卫秩序的士兵盯视下垂下了头。
红衣大主教的脸色铁青。
皇帝亲自走下了御座,扶起了这位作家:“真理已经为你辩护了。你没有任何罪过。”
市民们欢呼声雷动。
————《波拿审判日》
“噗。”林黛玉依在床前,读完这一出发表在报纸上充满激情,立场鲜明的小文,登时笑出了声。这是她头一次见到以自己为主角的泰西文作,刹那觉得有意思极了。
海瑟薇略带歉意地捏了捏她的手:“安娜,抱歉,那天你刚刚受完惊吓带着伤,又叫你陪我们演这一出。”
林黛玉笑道:“没大碍,我心头积愤,倒要谢这一出,叫我当众发泄了怒气。”
“我们也没料到,你竟然这么伶牙俐齿,说得神教哑口无言,倒让我们连后手都没用上。”
拨了拨窗前堆满的各界送来的鲜花,乌黑的头发如流水迤逦而下,即使半边头上包着白纱,也不损清姿的东方绝色美人,漫不经心笑道:“你们安排的听审者安排得好。”
“安娜,”海瑟薇静静地欣赏了片刻美色,才道:“你错了,就如这花不是皇室命民众送来,那天的听审者,有一大半也不是我们刻意请来的。”
说着,她亲昵地想去拧拧眼前人雪一般的脸颊,却被下意识地避了一霎,便收回手,如常笑道:
“你好好休息,审判大会上你可彻底出了名,不知道有多少达官贵人,排队到我这求着见你呢。”
海瑟薇前脚刚走,后脚欧内斯特就跟着克雷梦、休伯特特过来探病。
欧内斯特还想大呼小叫,却被休伯特敲了一下:“病人床前,你安静。”
克雷梦特轻轻在她床前又放下一大束花,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带着沉沉的歉意:“那天我们来晚了,叫你已经受了伤。”
林黛玉摆摆手:“救命岂分先后。”
凝神片刻,忽然低语道:“只是......那天......骑马的......”
欧内斯特连忙凑了上来:“你是说‘光亮’吧?我们也没料到那么巧,原来他已经回国了,潜藏回了波拿。哦,你还不知道罢?‘光亮’是他的代号,他之前因为晚宴革命之后被通缉的缘故,不得不在外国避难......他身手可好了,那一下救你的时候......”
“啊?”他说着眨眨眼,“你脸怎么红了?”
“闭嘴吧你。”老好人休伯特没好气地捂住他的嘴。
克雷梦特柔声道:“安娜,我们知道东方女子的规矩。你不要介意,当时情况紧急,‘光亮’他一向是心无旁骛之人......”
“事权从急,救命之恩,不以这些俗规论。”黛玉轻声解了欧内斯特被捂嘴到喘不过气来的窘状,“他自己呢?还好么?”
“‘光亮’曾经只身逃离重重追缉,以他的身手心智,安娜小姐大可放心。”休伯特说。
欧内斯特得了解救,狠命地喘了几口气,咕咕唧唧抱怨朋友的手劲。
一时半会喘过气了,又活蹦乱跳,笑嘻嘻地卖乖:“安娜你太厉害了!你这出之后,神教一时比晚宴革命之后还蔫。”
“是艾伦一世动手了,”绿眼睛的美少年善解人意,见她眉一蹙,便柔柔地为她陈说外界的情景,“皇室借你的东风,宣布了国法高于神法,第二,第三等级的人全站在皇帝一边,现在神教打落牙齿往下咽,正和皇帝对峙。现在外面乱得很,时不时就有狂教徒喊着神名杀人。”
怪不得。
怪不得一时之间,她从窗外看去,街上巡逻的卫兵、警察,又多了几成。
推开窗,往外望,街角处处有卫兵出没,偶尔一些鬼鬼祟祟的黑袍教士被卫兵、警察厉声喝着叫住。
忽地,她瞥见公寓外街角的巷子处,一抹影子一闪而过,阳光一照,头发像是金子做的,闪了闪。
她一怔,急忙靠近窗前。
却什么也见不到了。
“怎么了,安娜?”克雷梦特问。
她只摇摇头。
正这时,侍女进来了:“小姐......”见到一屋子的人,她便住了口。
“没关系。这位先生是皇后的表弟,这两位是他的朋友。有什么话你直说罢。”
“夫人说,请您最近这段时间不要出门。大主教他...他刚才在教堂里自焚了。僧兵暴动了。”
什么?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