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尚未真正驶进波拿的时候,七月之都的上流人物里, 私底下已经传开了安娜被押来波拿这一消息。
毕竟, 这个月,半个波拿地区的文学沙龙, 不是在议论《牡丹夫人》、《错姻缘》,就是在争辩《铁王座》被禁演的缘由。
有资格出席这些沙龙的, 除却著名的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便是达官贵人了。
举办好一个沙龙所需花费的财力, 不是平民做得到的。
沙龙的主持者, 泰半都是贵妇人。
她们周旋帷幄于一群激情奋发的男子中间,裙摆香风过处, 便平息了一场场过于激烈的争论。
其中,最有名的沙龙,一个属于女大公海瑟薇.德.布朗,一个由安妮.史密斯小姐举办。
只是, 女大公常年周旋于宫廷的事务, 寻常权贵难以见她一面。
安妮.史密斯小姐, 倒是一年的沙龙从不停歇。
人们渐渐在所有的文学沙龙上窃窃私语。
包括安妮小姐的沙龙。
出身贵族的青年诗人正在与朋友谈论新近得知的消息。
安妮小姐好奇地撑着脸蛋:“咦?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小姐。”威廉骑在马上, 与马车并排,对着马车里的林黛玉说,“夫人早就在宅邸里等着您了。”
忽然,马车被迫停下了。
威廉光顾着侧头说话, 险些没勒住马, 撞上另一匹马车。
迎面而来的马车上没有家徽。
威廉皱着眉头, 提高声音:“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请阁下让一让,不要堵在我们的线路上。”
他话音刚落,对面马车的帘子被一双丰满健康,白里透红的手掀开了,那手背上还有几个小窝窝,简直像是最可爱的儿童的手。
先是红色的卷发晃晃着掉出来,然后探出了一张小脸:“啊!威廉爵士!”
这是张叫人不能不喜欢的脸蛋。
长长的打着卷的睫毛,汪蓝的眼,嘴唇儿像春天最柔嫩的花瓣。桃心形的脸上有几点雀斑,却丝毫不影响她比蜂蜜还甜滋滋的笑容。即使成年了,也永远带着讨人喜欢的天真。
人们一见这张面容,就要想起圣母身边的安琪儿。
安琪儿——安妮从马车上爬下来,背着手在身后,蹦蹦跳跳走到他高大的白马面前,故意装作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堵在你的线路上,我是堵在你的人生上啦。”
威廉一见是她,再听这话,便涨红了脸,手下一紧,勒着马不自觉往后退:“安妮小姐,在下公务在身,请您不要纠缠!”
林黛玉在马车里噗嗤笑了。
安妮侧着头往发出笑声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马车里坐着一个黑发的东方美人儿。
她“啊”了一声:“你就是安娜?《铁王座》的作者?”
威廉原先以为她是来调戏自己的,听到这里,忽生警惕,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声音冷硬起来:
“史密斯女士,我是奉旨押人。您不能在我这里胡闹。否则,我不客气了。”
“凶巴巴的。”安妮撇撇嘴,向他做个鬼脸,忽然觑了一空,绕过他喊道,“美人儿,我叫安妮噢~我最喜欢《铁王座》啦!”
“你!”威廉被她绕了一下,登时气急败坏自马上去拎她,安妮便挺起胸膛,瞪大眼睛看着他。
威廉面对着她蓝汪汪的眼睛,“你”了半天,终于没能下手。
“安琪儿”便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晃晃卷发,笑嘻嘻地跑了。
等那辆马车都不见踪影了,威廉还在犹自懊恼,林黛玉略带狭促地笑道:“先生好艳福。”
这位可怜的纯情骑士立刻摆摆手:“小姐,您误会了。”
见她不信,他连忙解释道:“您是个好人儿,我是说,即使我与您相处得不多,但我知道您是位有尊重的女士。但这位安妮.史密斯小姐,或许叫她夫人?还是小姐吧,她过去才十几岁的时候,虽没有成婚姻,却迷得老大公晕头转向。现在更是不得了,又迷住了不少新贵,满城小半男士都是她裙下之臣。向......向我调笑,也不过是习惯成自然罢了......”话虽如此,不自觉地,最后几句倒有幽怨之色,说得自己也局促起来,便不再往下说了,只顾叫车夫埋头赶路。
林黛玉却已套到了自己想听的话。
原来是大贵族的情妇啊。
可这位史密斯小姐,到底为什么要帮她呢?
她轻轻的垂下了眼帘,想到之前那一照面,这位容貌天真甜蜜的“安琪儿”无声无息做的嘴型:
晚宴逆流。
马车载着她,直接驶往了布朗伯爵府。
妩媚又不失端庄的女大公,亲自带人出来迎接她。
黛玉谨慎而丝毫不错地向她行了礼,她回了礼就向黛玉眨眼:“久闻不如一见。从柏纱那听说了你之后,我就想见你很久了,安娜。”
便亲亲密密地携了黛玉的手往宅邸里去。
黛玉因记着安妮.史密斯的提醒,不由提起一心,轻易一字一句,都要在心里过了几遍,才说出口来。
海瑟薇倒是似无所觉,只是携着她说了一会话,聊了聊她对文学、戏剧的看法。
等到她略微放松下来,女大公才不动声色地问道:“安娜你博闻强记,不输学者。初来我国,却了解颇多啊。”
“您过誉了,之前为了生计,狠下功夫,读了一些贵国的文史书籍。略知皮毛罢了。”
“那想必你对之前的‘晚宴逆流’也有所了解?”
林黛玉心里一惊,如常笑道:“听人提过几次,但看史书上也记载得含糊其辞的。倒不大理解。有意打听,又怕犯了什么忌讳。”
想起安妮之前的提醒,结合这段时间的思索所得,某些猜测顿时越来越肯定。
海瑟薇微微笑道:“倒算不上忌讳。”便不提了,又教导了她一些宫廷礼节之后,叫了马车夫准备,嘱咐:“别怕,虽说是下了逮捕令,但是我以为恐怕是个误会。陛下一向最是和蔼不过,你有什么话,如实讲来便可。”
卢士特的皇宫,比起中国的宫城,规模上稍稍有所不如,却因以石料为底,另有一番肃穆雄壮。
等弯弯曲曲不知道绕了几层花园、壁画,雕像林,终于到了内宫。
一踏入内宫软得直接能陷入脚去的羊毛地毯,她就听见了一阵阵的歌声:
“十六年长成在富贵,无忧无虑渡青春。一朝得闻血海仇,不由我、天翻地覆悟兰因。”
这是《铁王座》中东方帝国的皇子知道自己身世的刹那,发出的感慨。
海瑟薇含笑低语:“陛下他,非常喜欢你的<铁王座>呢。”
等入了主殿,只见左下角有一戏台,演员正在上面表演。而台阶层层往上,王座端正,正一金发男子在御座上懒洋洋地打着节拍,和唱了一段下面的唱段:
“肝肠寸断慰养母,怒发冲冠提宝剑。
人生无常难料定,国仇家恨在今朝。”
他明明和着拍子,颇为慵懒,却浑似雄狮卧榻。
海瑟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陛下,安娜.林已带到。”
原来这就是人们口中的艾伦一世。
林黛玉行了宫礼,艾伦一世才移过来眼光,略带兴味地打量了她一遍:“果然是东方之民。来人,给这位安娜小姐,设一个位置。”
宫人设了位置,就在台阶下方。
好像下了逮捕令的全然不是他一样,艾伦一世又和气地招招手:“来,安娜小姐,坐在这吧。朕请你看戏。这里的演员可是整个卢士特最顶尖的了。”
海瑟薇贵为大公,皇帝堂妹,也尚且站着。要她坐下?
林黛玉踌躇片刻,看二人都满面笑容地看着她,似乎不觉有异,便横下一条心,镇定地向皇帝道了谢,便坦然坐下了。
艾伦一世欣赏地看了她一眼,拍了拍手,果然请她继续看戏。
只见主人公赵公子总是做梦,梦到自己童年时候似乎经历过血海一样的噩梦场景,虽然家庭富贵,生活轻松,却也总是耿耿于怀,甚至怀疑自己的爹妈不是他亲生父母。
在某一日,一不小心撞见母亲祭拜一个无名的孤儿墓时,才终于得知真相:
他确不是一个富家公子哥,而是背负着血海深仇,国家被奸人篡夺的皇室遗孤。他当年能活下来,竟然是养父母牺牲了自己亲生儿子,将他掉包出来的。坟墓里就是养父母的亲儿。
他如受重创,终于在得知真相后,携剑离国,游历四海,结识各种能人异士,想要恢复故国。却在途中,救下了异国的公主,与之相恋,公主愿以国家拱手相让,留他做国王。
赵公子经历一番挣扎,质问着上苍,质问着自己:生存还是死亡?
最终,他决定放弃拱手可得的富贵,去奔赴前程不定的复国之旅。
在公主和同伴的帮助下,他终于回到了在奸人统治下,民怨沸腾的故国,揭竿而起,处决了奸人,在一呼百应之下,重新登基。
故事落幕的时候,黛玉听见艾伦一世含笑,却带着幽险的意味问道:“安娜小姐,觉得这出《铁王座》好看吗?”
林黛玉从座位上起身,不卑不亢地答道:
“皇室演员的水平,的却高超。”
“朕倒是觉得,不是演员演得好,是安娜小姐的剧本写得好。”
不知不觉当中,艾伦一世已经坐直了,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写得比朕亲身经历的都更精彩。”
笑意霎时转冷:“那你可知,影射宫廷,是要砍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