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克爵士挠了挠瘙痒的假发, 两片指甲一捏,捏死了一只虱子。
“小姐!”他翘着兰花指,掐着嗓子, 白色的面粉从他脸上簌簌地往下落:“工作?太好了!”
他转了一圈, 热切地走上来:“我们这正缺一位美丽的东方的演员!小姐,您知道,观众们追求原汁原味。我们叫黑发的南方演员去演绎一个东方贵妇, 她深邃的眉眼总是遭遇一片嘘声。如果是您……我倒是不担忧演技问题。”他上下打量她, “美貌与高贵是通用的货币。”
“先生。”林黛玉淡淡地笼起朦胧忧郁的眉,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我是来投稿的。”
这是她经过一个月的思考, 最终得出的解决目前生计的办法。
卢士特的民众里识字者的数量比中原要多——依赖于神教在各个教区开半的读写学校。但是会送子女进读写学校的, 至少也是有一定家业,足以提供子女一段时间不参与劳动的匠人、小商人家庭。
而有阅读小说诗歌习惯的, 大多是贵族、商人、有钱的市民等有产者。
她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钻研卢士特的文学——至少这几个月, 她必须拿到一笔钱, 去供应自己的生活开销。
小说耗时长, 受众在阿巴特较少, 回报在短时间内, 相对较低。
诗歌更不必说。据她的了解,卢士特的诗人大多是穷困潦倒的,只一心等待着某位贵族或者有钱人成为他诗歌的欣赏者而或得资助——这与给皇帝写青词,给土豪劣绅做笔杆子的诗词弄臣何异?
更不消说, 诗歌与小说这些消遣, 本就是权贵子弟参与的多。
而唯独戏剧, 技术含量相对较低——以对话为主;受众最广——不识字者也懂得听戏;来钱最快——剧本次日便可开演,而小说却尚需付梓出版。
因其广受欢迎,连小孩子都攒着钱要在假日去看戏。因其受众,这也是最暴利的行当之一了。
库克爵士的声音高了八个度:“投稿?”
看门的门子只说来了一位女士,拿着一封朗热夫人的介绍信,来寻找工作。
这年头从事文学——尤其是愿意顶着教会的指责,出来抛头露面写剧本的女才子,实在不多。
库克爵士不摆矫揉做作的姿势了,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拿着她递过来的剧本,半眯着眼睛,翻了几页。
“噢。才子、小家美女、生死相依的爱情。您在来投稿之前,有没有打听过我们这流行什么戏?”
库克爵士坐起来,摇摇手指:“您来我们这看过戏吗?”
“看过几出。”她看出了库克脸上的不以为然,便蹙着眉,答道。
“那么,我就直说了。这个剧本不适合我们这。”
“一出卑贱的喜剧。没有理性战胜感情。没有英明的君主,克制的贵族、伟大而悲情的英雄。”剧院的编剧、演员、兼职剧院老板——杜邦.德.库克爵士,摇摇头:“我们这里,没有绅士会喜欢看这样一出戏。”
她按照中原市井之中受众最广的情节所编篡的剧本,第三次遭遇了与小说一样的待遇。
也罢。
林黛玉略有失望,正要离开,库克爵士叫住她:“小姐,我手下还有一家剧院,你可以去试试运气。”
从剧院的后门出去,穿过污水横流的小巷,乞丐、流浪儿卧倒□□的角落,到了一处矮小低窄的楼房。
里面进进出出的都是些穿长裤、包头巾的平民百姓。
驼背的门子说:“这是老爷手下另辖管的一所市民剧院。”
他让林黛玉在门口等一会,他进去喊这所市民剧院的负责人。
从门处飘出一股汗臭、烟味、混着潮湿腐败的气息,里面挤挤囔囔,还有不少男子光着膀子,一阵阵震天的轰然叫好声里夹杂着妇女的调笑声。
这样的环境……林黛玉站在门口,压抑住内心的情绪,静静等着。
过了片刻,一个浑身流汗,勉强做着体面打扮的矮个子中年人几步蹿了出来,他生得宛如侏儒,声音也是尖尖细细的,叫林黛玉想起王朝宫廷里的阉人:“谁?来投稿?”
林黛玉有点僵硬地,任由门子接过手里的稿子,递给了这个侏儒。
这位负责人看了几眼稿子,叽叽咕咕地:“不行。不行……没有情杀……没有暴力……总之不刺激。嗨,文绉绉的。哪个市民愿意看?”
门子看了一眼站在那的林黛玉,没奈何地给负责人低语了几句。
负责人拿巾子擦了擦脸,清了清嗓子:“这样吧。既然是老爷介绍来的。这剧本如果愿意按照我说的做修改,可以放在第四等来演出。光是才子与美女,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您可以适当地加点刺激的东西。”
林黛玉淡淡道:“譬如?”
“譬如,这个强盗杀人的过程,可以写的详细一点。”这个声音神似阉人的侏儒尖细的声音滔滔不绝: “譬如这位才子与此美女夜半私会的细节——每一步都要写清楚。”
林黛玉听了一大串的“修改意见”,只是隐忍不发。待他说尽,她才道:“敢问,何谓‘第四等’?”
负责人不以为意:“小姐,您都站在这了?怎么还忒和我装淑女?”说着,他打量着虽为异族,却仍容色过人,穿着一身朴素裙子的女子,有点下流的笑了,指了指市民剧院一道小门处通往的几顶帐篷,“男人都喜好的。表演者不穿衣服的那种……”
话音刚落,他就浑身一寒。
幽静的潭水一样的眼睛,有乍起风波之时。
月亮一样高洁孤独的容貌,也有雷霆顿作之刻。
林黛玉居高临下,拧眉,眼底乌云一片,钉住了他。
矮小的负责人也曾在旧贵族家里呆过,惯常在市井里厮混,直面过晚宴革命时候的街头混乱。被她这样的眼神一看,却不敢再造次,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的气势,倒像曾经历经血雨腥风、身居高位者。
见负责人闭嘴了,林黛玉冷声对门子道:“告辞。”
拂袖而去。
……
“安娜?”
朗热太太今天的精神头难得好了一些,下楼走走,竟然看见林黛玉坐在火炉旁,看着火炉里飘出的烟灰出神,若有所思。
壁炉里还有几片没烧干净的,焦黑的、写满文字的纸。
她轻轻地,如一片柳叶,一阵威风,落在女孩身边,温和而慈爱地问:“投稿不顺利吗?”
林黛玉早已将平白受辱的怒气收敛妥当,对这位慈怜和蔼的夫人,轻描淡写地答道:“有一些不大要紧的波折。我重新写一份稿子就是。”
朗热太太想起自己听伏盖小姐只言片语里提到的,林黛玉去几个大剧院,屡次遭遇了退稿——退稿的细节,林黛玉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伏盖小姐略有所知,却也不会对体弱的女主人说起。
她便温柔宁静地发言:“这些剧院,出版社,这些总是看不起女子的。唉,教士也说,女子总是没有才能而居于闺阁的。孩子,不必急着交稿费。我这里…..咳…咳…我这里不缺这些钱……唉,以我的意见,女孩子的最终归宿是美满的婚姻。有了好丈夫,便一切都解决了。您真该去多参见一些舞会。只是我看遍巴士特,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优秀到足以匹配您这样的小姐的男孩子……我虽是寡居之人,早年只在教会学校里读过经文,被教着做纺织。完全是受着老一套的教育,帮不了你出什么主意。却总归还有一些认识的人……”
林黛玉并不赞同朗热太太的观点,却感念她的好意,便只以待长辈一样,陪着她絮絮地讲话,不时地适当而委婉不失分寸地点评几句,以让朗热太太不至于觉得寂寞。
朗热太太则是越看林黛玉越爱。她从没见过教养得如此之好的年轻女孩子。
朗热太太出身贵族家庭,少年时代家族没落,中年时代先丧女,后又遭逢丧夫之痛,她怀念自己柔弱的女儿,便分外爱这些文雅柔弱的女孩子们,总是对自己的年轻女租客有着慈爱的感情,见林黛玉这样高雅绝色,在她的观点里本该受着富贵生活娇养的女孩子,如此为生计如此奔波。她便有不忍之心,百般帮衬,甚至有时候不惜倒贴钱财和人脉,给女孩子们提供一些出路。
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自己虽然多年没有召开舞会,却在巴士特还是有相当多的晚宴逆流之前的人脉。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不计较嫁妆的优秀绅士,哪怕是第三等级的优秀青年,时移世易,也不是不行了。
说了一会话,过了许久,朗热太太又咳得多了,伏盖小姐过来提醒她吃药了。
她心里想好了,便亲吻了一下林黛玉的脸颊,“如果钱财上有什么难处,万万请不要推辞。”便回楼上去了。
林黛玉并不知道朗热太太的所思所想。
她坐在温暖的壁炉前,静静地思索着自己几次三番的失利。
她此前此后,除去库克剧院,又去了好几家绅士剧院与市民剧院。大体上,他们的回答与库克爵士手下的两家剧院,答案是一致的。甚至更不客气。
她在这些剧院遭受的种种轻慢侮辱,足以令任何一个出身显贵、长在深闺的女子感到极端愤怒与羞耻。
但她早已不是过去养尊处优、不堪风雨的深闺弱质。近十年的风波坎坷,教会了她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光是愤怒,无济于事。
这虽然是羞辱,从中,却足以得到一些最紧要的信息。
绅士剧院面对向往上流社会的富裕市民、商人、小贵族。他们喜好贵族、英明的国王等的演绎,讲究“理智克制情感”。
市民剧院却聚集了大量社会中下层的人士。
他们喜好富有大量各种刺激性的剧情。
碳噼里啪啦地烧到了最后一块,那对朦胧忧郁的眉毛舒展开了,年轻的小姐笑了:
她的新剧本已经了然在胸了。
大约二十天之后,林黛玉再次出门了。
库克爵士再次见到她的时候,神色古怪。他以为这位一看就知道教养良好的淑女是不会再来了的。
当他翻看新剧本的时候,神色更古怪了:“这个新剧本……您写的这出戏,不太符合三一律啊……”
这是她在商盟里听惯了的商人讨价还价的口吻。
林黛玉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心平气和,似乎不对当日的羞辱留有什么印象:“我是来和您打个赌的。”
“赌?”
“我要这出戏售票所得的十分之一。”
库克爵士愣了一下,冷笑道:“小姐,您是不是把我们这当成了神教布施的地方?再贪婪者,也不会狮子大开口至于此。”
林黛玉更加心平气和:“我来的时候,您的剧院在几家绅士剧院当中,来客并不是很多。”
“那何妨排演一试我的剧本呢?”她说,“如果我的剧本能为您带来大量的客人,这个要求恐怕并不过分。”
库克爵士收起了平时学着老式贵族的油腔滑调,鹰隼似的盯着她:“如果不能呢?”
“如果不能?”林黛玉颇为傲气地答道,“分文不取。”
这傲气,他只在几位偶然在巴士特一顾的大文人身上见过。库克爵士有点稀奇,更是十分心动。
这个剧本,伟大的君主、贵妇人、英雄人物的悲剧、帝国的衰落,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欲的克制。兼有绝世的美人、细腻而动人的爱情,越轨与不伦的刺激。
这样的剧本,以他多年担当演员、编剧与经理的经验,是很有可能火起来的。而即使表演失败,这剧本等于白送给他,他也不吃亏。
他站起来,“小姐,恕我直言,您为什么选择我们?其他几家可以给您更高的价格。”
这是心动了。
林黛玉神色淡淡:“锦上添花,总比不过雪中送炭。如果事成,我想长期与您合作。”
库克爵士沉吟半晌,欠身脱下帽子,施了一礼:“我为之前的无礼行径深深致歉。稍后协议就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