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了严家寨后, 推倒了厚厚的墙围子,寿玉楼灭了火, 然后委托义军的一些参谋,和商会中善于计算的,一起去清点。剩下的人, 则把寨子里里外外的人都看管起来,绑出来在寨前的空地。
之前经过内应的消息, 义军早就知道寨子里,严家主院大大小小前后大约有千余人。
严家的小姐、公子、老爷、夫人, 甚至算上一些有头脸的妾, 也不过几十个主子,除却百来专门贴身的女仆、小厮。二百多家丁,剩下的五百人,都是专门围着这几十个主子过活,专以伺候他们为生的低等差役。
严家的寨子里, 严家就是土皇帝。
但是今天,不稍时, 连严家深闺里的小姐们也被押着出来了, 跪在地上。严老爷最疼爱的女儿,更是生得娇嫩非常, 花一样的人儿, 柳一样的身段, 肌肤吹弹可破, 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范。
可是义军却还是把她绑起来了。小姐便露出了一副简直要崩溃的神情。似乎从没有受到过这样的惊吓, 战战兢兢地垂泪。当真“我见犹怜”。
林黛玉站在林若山身后,看见她这样,抿抿唇,心里生了一点怜悯。
过了不知道多久,清点严家资产的人回来了。战士们和民夫,搬出一箱箱的金银珠宝、一叠叠的地契等,禀告说,这寨子共有院落二十四处,建筑面积约四万平方米,各种楼房和窑室达五百余间。
现场清点登记人数的,却皱眉道:“先生,人数不对。严家名册上说是一千一百人,这里只有一千五十人,还少了五十个。”
寿玉楼便叫人横着刀问严家老爷:“你们家还有什么人?”
老爷见墙院高深的寨子竟然破了,早吓得屁滚尿流,一句话吭哧不出。
严家的夫人小姐们,养在深闺内宅,只知道享受,更不管这些事,对于庄园里的大部分底层的人,一个字不知道。严家的少爷们,整天吃喝嫖赌,最多不过是收租,也记不住所有寨子里的人脸。
寿玉楼便懒得再问,要再叫人去搜一遍。
正当此时,一个小战士刚好从严家的庄园里回来,回道:“先生,我们找到了几个人。只是......”
他挠挠脸,脸上是压抑为难的神色:“得请姐妹们前去......”又耳语几句。
这种现场也一定会来女兵。之前,不止一次,义军疏忽了男女之别,叫男兵看守地主的女眷。
孰料这些土豪的女眷里竟然有暴起自尽的,一头撞死了。只为一个“叫陌生男人”碰了,便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所以此后,义军这样的行动,就一定得带上女兵,以防不测。
寿玉楼便叫了几个年龄不小的女兵前去,面露难色,望向戴帷帽的林黛玉:“听说潇湘先生懂云南土话,又是识文断字的,可否帮在下一忙?”
林黛玉居住云南这段时间,学过云南土话。她博闻强记,不过半年,好几个地方的土话已经相当熟练了。又心知在场的联军中,只有自己一个识文断字的女性,便礼道:“小女在所不辞。”便领了登记人口的册子,跟着义军的女战士去了。
领路的战士带着黛玉她们一路过去,只见这严家主子们的住处,除去烧毁的一部分,剩下的,都是三层、两层的大房子,主楼附带的园子,则是小姐公子哥日常玩耍的地方。一派富丽堂皇,红墙彩壁,灯盏高悬。
真是精巧。林黛玉出身清贵门第,三代列侯,也不得不说,这流水曲殇的,实在别出匠心。
到了外围,贴身女仆、小厮们歇脚的地方,就变成了青瓦白墙的小屋子。再往外面,也就是马棚、牛圈,再外面,就是寨子里的大部分地方,就都只是破烂的小土屋和田地。
在寨子的大部分地方,严家寨子里的佃户,她见到的,无论男女老幼,几乎找不出一个穿了一件像样衣服的人,找不出一个不打赤脚的妇女。
等穿过几道园子,到了外围的一处马棚,战士停住脚,说到了。示意他们进去,自己却站在外边不进去了。
马棚里几天没人料理,臭气熏熏,苍蝇乱飞,稻草乱堆。
林黛玉一进去,先是吓了一跳,又吃了一惊:难怪小战士这样为难。
原来马棚里除了马匹,另一角落的昏暗的稻草堆里,还挤着几个骨骼嶙峋,浑身血痕的老少女人。她们身上的油垢得有一尺厚,浑身肮脏,蓬头散发,赤/身裸/体。黛玉原以为这是什么怪物,等走进去定睛一看,才知道是女人。
其中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下/半身血淋林的,身下垫着几块疑似是破布的东西,正不断吟哦,似乎在生产。
她是未婚女子,哪里见过这场面,一时呆住了。
她身后的女兵里,一个个头比黛玉高一个头的大姐,怒骂一声什么土语,便撸袖子上前,叫姐妹们借下外衫,去给那几个女人穿上,又招呼寻找干净的布匹,去给孕妇垫着。
眼看跟前一团乱,黛玉呆了片刻,回过神,鼻尖冒汗,手忙脚乱解下最外边一层的罗裙:“大姐,我之前远避在山下,没有参加攻打,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
带头的女兵也不客气,接过去道了一声谢,就拿去给孕妇垫上了。又出去招呼外面的那个小战士,要他找担架来,再找热水、干净的剪刀、毛巾等来。
等把女人小心地抬到外面的空地上,几个女兵用衣服围起一个简单的帐子,里面不断地传出痛苦的大叫声。
林黛玉手脚冰凉,晕了一会神,才定定心,问那几个已经披上了衣服的女人:“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女人神情呆滞,被从马棚里领出来的时候怯怯的。好半晌,看黛玉和女兵们没有举手要打的意思,喉咙里才飘出几句零碎的声音,黛玉仔细一听,艰难地分辨出她们在说:“菩萨娘娘保佑。”
领头的年纪最大的,六十多岁,满头白发,苍老的简直站不住,但神智也最清楚,叫做阿香,能够口齿清楚地说几句话。
阿香看这个“女菩萨”的容光,把她看作和自己的女主人是一类的存在,畏惧地,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她们几个,都是一家的母女姊妹。祖上欠了严家的债,就被卖进来了。是严家世代的仆奴,负责一些照顾畜生的杂活。
黛玉又问她们怎么会在马棚里。
阿香却一脸迷惘。似乎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
从阿香的母亲小时候开始,到阿香,到她的女儿,到她的外孙女,四代都没有住过房子。她们在哪里干活,就在哪里睡下。马棚、牛圈、檐下、走廊,就是她们的住处。
不管刮风下雨落雪、生老病死,都是如此。只是不拿往主人家来去的地方多待,小姐夫人嫌恶她们肮脏,会叫人惩罚驱赶她们。
阿香的母亲在牛圈里生了她,不久就死了。
阿香三岁代替她母亲给严家干活,十四岁在马棚里生下了女儿。
她的女儿又在猪圈里生下了外孙女。
现在,外孙女生产了。
林黛玉的笔抖了一下,登记簿划了一条墨痕。问她们,丈夫呢?
阿香说,没有丈夫。到了她们可以生孩子的时节,严家会不定期地牵另一些和她们一样穷的男人配种。
怀孕了,那些男人就又回去干活了。
说着,阿香没牙的嘴巴咧开,竟然笑了一下。她说,她年轻的时候,那个男人还会给她送一朵地里摘的小花。
那是皱纹遍布的脸上,至此唯一的温情。
看到她的这个笑容,黛玉原来十分地痛苦愤懑,此刻心下稍宽,问道:“你知道他们去哪了吗?”如果这些女人愿意,可以请寿先生寻觅他们为夫妻。
阿香想了想,却露出了畏惧的神色,指了指土地。
......
寿玉楼见她们带回来几个形容褴褛,满面风霜的女人,听林黛玉声音低沉,眼圈发红地说:“我记好了。这几个没有姓,是严家的世代杂奴。”
这几个女人来得晚,被安排在女眷的前面,刚好和几个小姐附近。
义军不在意俘虏的身份差别,因此没有在意。
小姐们却无法忍受,惊叫起来,躲避这几个女人。
这几个女人映衬得小姐们益发容貌光彩耀人,楚楚可怜。林黛玉一向多情的心肠,此刻却无端硬的如铁石一般。别过头,再也不看小姐们娇弱的面容了。
剩下的四十六人,陆陆续续地找到了。
十人是在富丽堂皇的楼下的地牢里找到的,是寨里因为生病,欠了严家租子的佃农。尸体已经在水牢里泡涨了。
还有一个丫鬟,严家的下人供出来,说昨天因为刚刚遭了老爷的打,上吊了。
另有几个躲在仓库里的严家的奴仆。寻找过程中,倒是有意外之喜,发现了严家地下的暗库。与严家外围的那些农户瘦弱的排骨身躯不一样,里面粮食堆满仓,甚至不少都发霉了。
不过,剩下的三十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严家的老爷说,寨子里的这么穷鬼,谁知道怎么样了。欠债了被拖去喂狗,或者躺在自己家里饿死了,都是有的。
林黛玉全程沉默,这才说话,几乎是咬着牙的:“不用找了。”
寿玉楼等人吃惊地看着她。
她闭上眼,往地下一指。
义军中人大多出身贫苦,又常年军旅生涯和这些地主“打交道”,一看她这动作,顿时了然。蓝绸派的一些老练的商人也明白了。只有商会一些出身小商人的年轻人摸不着头脑。
等从地下挖出了二、三十具白骨,顿时一片哗然。林黛玉更是闭着眼睛,白着脸不敢看。
义军的战士告诉他们商会的盟友,这是很多大财主、地主的保留项目——活埋。宗族、乡村里胆敢带头反抗他们的人,很多就被挖坑活埋,活活憋死。死前双眼突出,都是血丝,脸色发紫,这最是痛苦的死法之一。
年轻的蓝绸子们目瞪口呆。
等清查过这些白骨的数量,基本上人数齐了。严家所有的财产,人数。也点清楚了。
商会里头一次参与义军行动的,蓝绸派的年轻人,都已经咬牙切齿,嘀嘀咕咕地说:“金满仓,银满仓,全是血肉层层堆。”
寿玉楼正传令下去,张贴告示,明日起,整肃土地。忽听人报,说是丁世豪来了。
商会众人一时惊疑不定。抬轿派自那日状告不成,便很久没有参与过商会事务,今天这个时候,又怎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