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正在断案。忽然外面奔进来一个衙役,在他耳边耳语几句。

赵大人勃然色变,不顾案子打到一半,大喝一句:“退堂!”叫满座的官员都随他一起入内堂,便拂袖而去。

“大人,这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一个胆大的官员小心翼翼地问。

赵大人面沉入水,把一封折子,往他跟前一丢:“看罢,桂林的好事!”

官员一目十行扫完全文,吓得一屁股跌回椅子上:“民、民变了?”

赵大人沉声道:“桂林府知府何在!”

一个全身哆嗦得和鹌鹑似的官员站出来:“大、大人,下官就是......”

赵大人冷笑道:“你治下闹民变,从桂林府永福县开始闹起,一直蔓延开来,桂林、乃至广西各地,都有响应。桂林知府,却还有功夫在这给本官阿谀奉承。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永福县!桂林知府猛地想起,永福县,他收了钱,把归知行派过去了......

嗬!好你个老归,害人不浅啊!

桂林知府扑通一声跪下:“大人!大人!下官有罪!”

赵大人起身,形容淡淡:“罢了,本官奉旨巡西南,都到了这里了,却恰恰碰上了这遭事。想来,正是本官为上皇效力之时。现在也不用你‘请罪’,你把头上的乌纱帽先拎着,把永福的情况一一报来,待本官平息民变,再来与你算总账。”

等赵大人出去了,旁的知府,看桂林知府还是哭丧着脸,有几个关系好的,勉强安慰一句:“老邓,赵大人宽和,既然发了话,那就是叫你将功折罪,还是有希望的。”

邓大人抹一把脸,哭丧道:“诸君!这位赵大人,虽然为人宽和,却是出了名的铁面青天,是个大清官,平生最憎恶那等苛捐杂税、收受贿赂、欺压百姓之人。否则圣人哪里会派他巡游西南?我等好不容易把他哄在省府,断几个纲礼伦常的案子。这回可好,他因这民变的事,下到下边县去了!我倒不怕自个被贬职,就怕我下面的那些混账东西手段太过——怕是要倒大霉啊!”

众人想到这一出,也都立刻白了脸。有人把门合上,小心地对邓大人一比:“要不然......这样——?”他抹了一把脖子。

邓大人赶紧阻止他:“老弟,可别想!我身处桂林,比你们知道得多一点。这位大人奉旨巡游西南,可是得了手令,可以调动西南军力的!你们看他一介文官,身边却常伴武职,还不明白这人动不得?”

那可怎么办?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先不要说民变这种大事,光是这位赵大人的铁面,就够他们吃一壶了。

一时众官员如丧考妣。纷纷骂起那天杀的永福知县归知行。

而就在众官员谈到赵大人的时候,黛玉也在兴冲冲地说:“三姐,听说广西来了赵大人,是奉旨南游,就到了桂林!”

“那是谁?”

“是我从前就知道的一位大青天,大清官!”林黛玉笑道。

三姐撑住手中的竹竿,皱眉:“大青天?这世上,真的有包公似的那种大清官?”

“世上虽有归知行这等人,既然也有赵大人这样的好官。”黛玉说着,想起当时在浙南的经历,想,如果当地主政的,是赵大人,恐怕渡儿就不会被逼成那样了。

说着,林黛玉小心看三姐神色。见她似乎并没有什么惊喜之色,不由心里有些失望。

归大人收取贿赂,帮着章家过度吸取农民血汗,捏造各种不存在的苛捐杂税,几乎收的是十成十的租子。

很快,永福治下许多百姓无家可归,人为地闹了饥荒,许多人饿死了。

刘三姐和她居住永福县内的壮家处,也亲眼看到了这一切。不日前,收留三姐的老渔民被章家的狗腿子当场打死。

刘三姐本来就性烈如火,她万丈怒火之下,就沿江唱抗租的山歌。

山歌是村语俚言。那些章家人、衙役大多听不懂,也唱不来。而那些眼看着家人饿死、自己马上也就要饿死的底层的农民们、苦人们,却能张口应和。

歌声越传越远,乡民们在这种共同的语言里,渐渐地聚集到了一起,他们说是要三姐传歌。但是在传歌的聚会上,唱得最多的,却是自己家受尽的苦难,流尽的眼泪。

愤怒越聚越多。

轰轰烈烈的大抗租开始了。

怒火开始不止针对归大人和章家一家,而是蔓延到了所有平日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楚上。

三姐的歌声飘过饿死的苦孩子尸骨,飘过白发苍苍一辈子替富贵人做牛马的老奴,飘过满身疾病,只有草棚遮风、被人视作牛马的家庭,飘过肋骨条条,平生血泪的人们心间。

歌声过处,群怒而起。焚毁土豪劣绅的仓库,拒绝交租,合众打翻来收租的打手们,烧毁衙门的驻站。

乡民们常年往来山间田头,身手灵活,往山里一躲,就如鸟入山林,再也找不到人。

而来逮人的官兵、章家人,却只能听到这山又那山,传来一阵阵地山歌声。而草丛间,随着歌声,一个又一个身影不见了。

山歌就是信号,山歌就是指令,山歌就是抗租的人们之间的共同标记。

黛玉亲眼见证了什么叫做“歌声还比钢刀利”。

不知道为什么,她逐渐担心起来。直到,直到有一天。

那是秋末的一个清晨,不知道谁透露了刘三姐的所在,有一对兄弟找上门来。

这对兄弟姓齐,大哥叫做齐狗子,弟弟名字却文雅,叫做齐道君。

兄弟里做主的是那个齐狗子,是个有几十亩地的小地主模样,惯于一副不屑同女人讲话的表情。

反倒都是他那个弟弟齐道君在叽里呱啦地说。

这个齐道君特别奇怪。不止是言谈举止,特别是神情。

他一见三姐,就特别激动,待看到三姐不远处,站着粗布麻裳,涂黑着脸的林黛玉,更加激动热情了,口吃不清、手舞足蹈地:“唉,女神!偶像!”

刘三姐皱起眉:“什么‘女神’,‘偶像’,我不是那庙里的泥菩萨,有话你就说!”

齐狗子也瞪了弟弟一眼。

齐道君被三姐一通抢白,这才冷静下来,赶忙说:“别、别赶我!女神......哦,刘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

齐道君的口音非常奇怪,他急冲冲地倒豆子:“刘姑娘,你知道不知道赵大人?你、你可千万别再瞎唱山歌,都激起民变啦!赵大人来了,你要是有什么冤屈,那可恶的章家、归大人,都能被收拾了。我们替你和黄大嫂去告状,你、你可千万别倔强地唱下去啦。你也叫大伙别唱了,赵大人来了,一切都会好......”

他话说的颠三倒四,不知道到底想说什么。他也和黛玉一样,提到了那个赵大人。

三姐和黛玉都变了脸:“黄大嫂!黄大嫂怎么了!”

齐道君愣了愣,意识到什么似地,摸摸头讪笑:“没、没什么。”

再追问那个“黄大嫂”,齐道君就不肯再说了。翻来覆去,只是叫三姐别唱了,一切都有赵大人做主。

三姐听懂了他的中心意思。她冷笑道:“抱歉,没法不唱!我也没法叫大伙不唱!我只是领歌人。真正要唱这‘歌’的,是吃够苦头的乡亲们。”

这时候,不远处走来了刘四弟,他显然也听到了,他的苦脸上现出了惊喜:“真的吗?真的是一位青天大老爷来了?”

他喉咙更高。不少人都听到了。齐道君听了,拍胸脯保证:“对,赵大人可是后世......可是清廉到估计后世都肯定会给他立传的那种大清官,青天大老爷!”

齐狗子看看聚集过来的众乡亲,也开口说话了:“乡亲们,你们万不可听人挑唆啊。只要能处理了那狗官归知行,还有叫章家收敛,那我们就能和和气气地种田了。只要勤奋一点,还怕日子过不好?”

刘四弟连连点头。

一时间,齐家兄弟周围围得人更多了。

刘三姐看到这一幕。她没有围上去,只是看着刘四弟,喃喃自语:“你忘了。你全忘了。阿爸阿妈,阿姐阿兄......”

“三姐?”黛玉问了一句:“他们说的似乎在理......”

刘三姐停住了那喃喃自语。她扬起眉毛,笑了:“在什么理,那是狗东西们发癫的歪理,不是我的!”

林黛玉听了她的话,欲言又止。半晌,低低叹劝:“阿姐,那赵大人的确是大清官,你......”

齐家两兄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也不需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更不需知道他们怎么来的,端看他们竟然知道“刘三姐”这个人,并且直奔过来。就可以想见,三姐的名头恐怕早就传开了,危险了。

三姐这么多年,反复地从买家手里逃脱,靠自己砍柴采药,应付地痞流氓,人情早练达。她知道黛玉想说什么。

她默然片刻,忽然笑说:“阿妹,你走罢!”

黛玉听了,气得眼眶都红了,冷笑道:“走?你把我想成了个什么人!我难道是那样怕事的人?只是......”

黛玉红了眼眶,她是真地喜欢三姐,几乎把她当了自己的亲姐姐。因此把气压下,苦苦劝道:“那个齐二狗,齐家兄弟和四弟说的的确有些道理......何况现在赵大人又来了。总归大抵是章家和归县令的错,他们去向赵大人告状,把这两个罪魁祸首收拾了就好了。乡亲们这样一日日地闹下去,耽搁种田,到年末,可怎么了得?你......你又怎么办?”

刘三姐没有说话。闻言,定睛看了这个貌如雾中仙花的女孩子半晌,才叹道:“罢了!”

这一天,林黛玉和刘三姐不欢而散。

自此,三姐做什么,都很少同黛玉说了。她越发的早出晚归。

此后不久,有人一路找到了壮村,说是有人找黛玉这个汉家小姑娘:“阿妹,今天有人找到了寨子里,说是三姐找来的,要找你。似乎也是姓林的。。”

到寨子里的时候,满目的破衣烂衫里,独站着几个高个的男人,都穿着一身书生衣服。其中一个人到中年,依旧似兰芝玉树,相貌英俊。可不正是林若山?

黛玉喜极而泣,喊了一声:“叔叔!”就满眼是泪了,扑到亲人身边,垂泪不已。

看到侄女黑了,瘦了,林若山眼眶也红了,打量许久,才笑道:“好,好!玉儿看起来更精神了!”

这些天认识的人都来了,都替黛玉高兴。

唯独三姐没有来。

黛玉擦干眼泪,到问人,都找不到三姐。

大伙只说她划舟又唱山歌去了。

她留下的唯一一句话是:“阿妹,你走罢!”

黛玉坚持要等三姐回来。林若山只好由她,陪着侄女在这个壮家村寨里待了五六天。

刘三姐却一直没有回来。似乎渺无音讯。但又总有人传来消息,说在哪里听见三姐唱歌了。

于是,黛玉就知道,三姐恐怕是真的要与她告别了。

那一天,阳光垂过柳树梢。

林黛玉换上了久违的小姐衣衫,坐在船上,和她的叔叔一起,船桨荡开。渐渐地,住了许久的壮家村寨,模糊不清了。

船檐边的漓江水,依旧清如镜,水面依旧茫茫起雾波。

不知过了多久,白雾中远远传来一阵歌声:“飞鸟回巢,狐回窝。清风吹松不作别——”

白雾里,似乎有一记神异的身影,穿着打重重补丁的农家衣裳,远远地,又隐没了在薄雾里。

一个乘船离去,一个划舟送歌。

人生在这一刻,似乎重新恢复了轨迹,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