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天灾人祸,北方旱灾,南方涝灾,王朝烽烟四起,四方都有活不下去的农民起义,流民遍布,官家斥之为“流匪”。

而贾家们,龟缩在一时安全的京城里,继续自己醉生梦死的日子。

这年秋天,田庄里来人交地租,两府里管事的人都发了大火气。

只因庄头上交的地租,实在太少。少到只有三千两银子没到。

二十两足够普通百姓一年的花费。两千多两丢在贾家,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贾家下了死命令,勒令无论如何,都再收两成租子上来。

庄头只能去了。

这天,黛玉正和渡儿说笑,说起宝玉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事。

渡儿却出了一会神,伸出两个指头,问黛玉:“那扇子多少银两一把?”

黛玉笑了:“能值几个钱。人高兴了就好。”

渡儿叹口气:“我家的润笔费,辛辛苦苦一年写就,不过撑死了二十多两。何况那些农夫,一年辛辛苦苦劳作,恐怕连几贯都攒不下。你们撕扇子取乐,随便一把扇子,拿出去一问,就有几十两。再加收租子?恐怕就要出大事啦。”

渡儿虽寄居贾府,但是吃用,大多是自己那点润笔费,托老仆买了来。

她宁可自己被贾府的下人嘲笑寒酸,也要用自己的东西。连黛玉多次的要分一些东西给她,也全然不要,曾说:“你在这里,虽然金尊玉贵,那伙子家伙也要说闲话。我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手段,还要你接济?没的带累你又给那伙子人说‘借花献外人’。”

黛玉因此敬服她,却不喜欢听今天这样的话,故意扇扇鼻子:“好大一股铜臭味。”

渡儿拧她:“好,我铜臭味,就您是仙女儿下凡,不用吃不用穿的,连五谷轮回都不用呢!”

黛玉和她笑成一团,笑完之后,才说:“我也给外祖母家算过账,他家这样日子过下去,账上入不敷出是必然的。如果不加收租子,府里的公侯日子的面子,怕也撑不下去。”

“不过,任它如何,总短不了我和宝玉的吃用就是。”

渡儿在她身边的榻上躺下,望着窗外,半晌,说:“黛玉,你长在富贵之家,没见过真正的惨象,也没真正挨过饿,受过苦。任你什么王侯将相,败落起来,是半点由不得自主的。”

说着,她侧过身子,看黛玉:“近年时日渐差,外面流民盗匪遍地,我爹直言减免赋税、查办兼并土地的豪强,都被千里流放,最后.......”

渡儿说完一句,忽然流下两行泪来,黛玉轻轻替她擦去。才听渡儿带着鼻音慢慢说:“何况你外祖家,就连我这个女子,也听说过很不好听的。近日看来,里面又是一派乌烟瘴气,下人贪墨,主子一个赛一个严酷,荒唐无为。内外交困,焉得不败?我从小跟着我爹,见过多少富贵绮罗之家,内外交困,就那样被流民踏破。那些公子小姐,不是死于慌乱之中,就是流落街头。黛玉,你得替自己早早打算。”

黛玉其实从小没有什么朋友。贾府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宝玉。

可宝玉毕竟是男孩子。又年纪渐长。

他不能拉着黛玉,躺在床上,半夜窃窃私语说女孩儿话,讨论哪个男孩子俊,怎么才叫俊。谈累了就靠在一起睡着。

也不能拉着黛玉,毫无形象地拿话本子里的人物,打趣对方身材音容。

连林若山的那些札记,都取出其中有关于婚姻的部分,和渡儿一起叽叽咕咕地分享。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和渡儿竟然无话不说。也知道渡儿和自己似的,对着真心人,就无话不说。

黛玉听了她这番话,知道她说的虽然不好听,却是掏心窝子的真话,一时无言。很久,才说:“我有什么法子呢?渡儿,我家里只剩我一个了。我又能去哪?我也知道舅舅家处处差错,可是一则我就住在这里,一草一纸,都要用他们的。他家的差错,也有我一份。二则我这样的药罐子身,又是个外人,无力回天。何况,外祖母也在这里,宝玉也在这里,我能如何?”

说罢,淡淡叹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为报这慈怜之恩,也无非陪他们死罢了。”

渡儿连忙捏住她的嘴,呸道:“什么死不死,你非得长命百岁不可!”

又说:“不怕,到时候我养你!你一支笔,我一支笔,那些酸书生谁写的过我们?”

黛玉笑得直点她:“我们两个女子,还养活呢!要不是你今天还假托了伯父旧日的笔头,要是揭出个你的真身来,人家都要说‘妇人把笔墨作这些邪书僻传赚银钱,想也不是正经人,谁要!’,可撇了你去。”

黛玉这话一半是笑,一半也是警醒。

渡儿许的那户浙南人家,也是诗书人家,是断断不会要这样一个写邪书僻传,离经叛道的媳妇的。假若被人知道,不但渡儿的润笔费要被人欺了去,恐怕亲事也得告吹。

渡儿默然。

黛玉毕竟是从小绮罗堆里长大的千金小姐,又有点文人气,平时虽然不对她靠润笔费过日子发什么意见。嘴上也说绝没有半点看不起,但也总是不以为然的,觉得女儿家对于笔墨之道,当作兴趣,或者发泄写写,像作《金龟梦》也就是了。拿来卖钱,说到底还是有辱斯文。

但这一次,黛玉是为了她好。说的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如果真被发现,世人又不似她父母那一对人中奇葩。多半她的确是要遭毁谤的。

渡儿翻个身,有气无力道:“当时饿着肚皮,哪里管这许多?总不能叫我饿死了,叫他家娶一副白骨去?”

又叹道:“我从前难道没有顾虑过?只是真落到那一步,管你从前是谁,都一样为了一口吃的。凭你天大的事,也能丢开手去。”

黛玉就推她:“好了,我说笑一句,就惹出你一通伤心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渡儿道:“那就说点不伤心的。”

她们就说到了《金龟梦》在外最近引起的一出风波。开头原来是一个文人,批了《金龟梦》,说此书“必定是个井底之蛙作的。”

他一一指出《金龟梦》里的漏洞。人们一看,果然如此:

作者写天南海北的风俗,都是近书本不近实际的。比如黄河到底有多黄,泛滥时如何景象。华山高耸,倒底怎么个高耸法。庐山瀑布,居然写作横着流下。

而且原来觉得人物真实的一些地方,仔细一看,也是可笑,比如:农夫吵架,居然口口声声朝廷律法。可知时下农人,一辈子在田里,大字不识一个,顶多见识几个地主,连衙门往哪开都不知道。何况知道朝廷懂得律法有哪些?

说到这里,黛玉冷笑道:“我可不就是个‘井底之蛙’吗?我活了这么些岁数,别说接触农人,甚至就连街坊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充其量见过南边几个地方的景色。更不要说什么黄河、华山、庐山。都只是从书上看来的。”

渡儿劝道:“有什么好气?他们又不知道你是个闺阁中人,不能随意走动的。我写的东西,有人也这么批呢。”

黛玉出了会神,忽然低声说:“我不气他们。我只是......我查过了很多很多的典籍。可是没有亲眼见过,就是没有亲眼看过。渡儿,你说,我这一辈子,是不是真的都看不到黄河如何壮阔,华山如何高耸了?”

渡儿有些怔住。

黛玉低声道:“我看叔叔走过那么多地方。我很羡慕。”

黛玉是一个作学问、作文章,最认真的人。

她偷偷地,也以自己的作品被这么多人所赞颂而高兴。听到这种批评,她表面无谓,私下查了很多地理志,水经注等。

终究不是亲身见过,描写差了几分。

她越是翻那些记录,看叔叔的札记,越是想黄河壮阔,泰山雄伟,华山高耸。越是一时心动神摇。

渡儿怔住之后,就安慰她:“天下又有多少人能都见过呢?说不得你以后嫁到哪里去了,就能看见呢。或者是有了什么机缘,也未可知。你从扬州来的时候,乘舟北上,不是也见识了大运河?”

黛玉道:“就你话多,满嘴‘嫁’不‘嫁’的疯丫头。况你又说胡话,谁再接我去别的地方?我家早就没人了。”

说到最后一句,眼眶红了。

渡儿看她这样,也说:“罢罢罢,这回是我惹你伤心了。你还是找你的宝哥哥去。他是男子,常能在外走,应该也能知道的多点。”

黛玉苦笑:“宝玉虽然......却也是笼中鸟。自己做不得多少主。问他,怕也是不知道的。何况问来的,倒不如亲眼见的。”

渡儿无法,只得提议扑蝶去,不谈这些话了。

此后两人自去玩耍不提。

没多久,因为贾府的主子们,要吃鲍参翅肚,要吃人参燕窝,要把剩饭桶倒满,贾家的十七处田庄里,佃户饿死了不少,也都渐渐发生了流民的事。

贾家无法,只得另外再招一批人。

不料风波骤起。

月来,先是在荣国府的庄子里打死了一批敢于抢仓库进贡贾府租子的流民,送官了一批。

接着,又是有被贾家放了高利贷的人,跑到贾家门前吊死了。吊死鬼的儿子愤而告官,为此,贾琏额凤姐包揽诉讼,指使官差打死了那个吊死鬼的独子。

而府内也出了几件大事。其一,金钏跳井死了。琪官不见的事问到了宝玉头上。宝玉因这两件事,险些被打死。

黛玉这次却没有去探望宝玉。只是看了一回,就走了。

渡儿取笑她:“你那个宝哥哥,我原先时常避着。只要有他来,我就不来。怎么现在连你也避他来了?”

黛玉没说话。半晌,才开口道:“我原大概并不在意金钏的死,这丫头糊涂,总是招惹宝玉,不怪太太撵。”

慢慢又说:“可是看多了叔叔的书,再看金钏的死,我就心里一冷。虽心疼他,想到一个人的死,也就冷了。今日是金钏死了,他日若是我,他又护得我吗?谁又护得我?谁家不是上有长辈,下有家仆?倘若为人妻子的,要受长辈为难,甚至是受夫婿为难,却又没有娘家,没人帮着,岂不是只能学金钏一死?叔叔的书上说,丫头也是人命。今日的金钏为屈辱,跳井而死。她家人还在,领了赏钱就漠然不在意。我家人都还不在了,他日死了,连个领赏钱的人都没有,岂不是还不如金钏?”

渡儿也有点凄然,连忙劝道:“你是小姐,怎么和丫头比?又是满嘴死不死的,快闭嘴了去。”

黛玉因心里存了这桩心思,就几日没能吃好饭。

这天,好不容易有了点胃口,几个丫头包括紫鹃在内,忙忙地吩咐各处煮药熬粥去了。黛玉就剩下一个人坐在屋子里读书。

慢慢地,她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慢慢地起来,忽然就要往外奔出去大喊,有一个人影窜出来,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黛玉骇得浑身发抖,忽然听见那人说:“小姐莫喊,我不害你。”

黛玉以为是哪里窜进了贼人,一听来人说话,却觉得有点耳熟。那人一边着锢黛玉,一边转过来,黛玉才瞧见,竟然是一个戏子。

恰恰是府里演《金龟梦》里青衣的一个戏子。年不过十五六岁,生的特别漂亮的一个男孩子。

因为常年练戏,手劲比黛玉这个闺阁病小姐要大得多。

这戏子就叫做明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