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安叹息着伸手搭住了我的肩,我看着他的眼睛,怔怔问道:“最后一步?我与他要走的最后一步,又有什么关系?”
于安是个异常沉静的人,他平日里说话总是平平淡淡,仿佛世人该有的一切激动的情绪全都被他自己困住了。可今天,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紧蹙着眉头凝视着我,乌黑的瞳仁里俨然燃烧着两簇无法遏制的怒火:“阿拾,你想他娶你吗?你想做他的侍妾吗?他赵无恤到底能给你什么!你到底想从他这得到什么!你一路没名没分地和他同吃同住,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于安目光一凝,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树叶夹着昨夜未干的雨滴,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气愤,但我可以肯定晋国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晋国送来的信函里还写了别的事,对吗?无恤和你都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对吗?”
“无恤不让我告诉你。”于安懊丧道。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于安转身走到土坑旁,又拾起了地上的铜铲:“赵家的伯嬴被代国国君看中,不久就要嫁到代国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可你知道个中的缘由吗?”
我摇头。伯嬴是喜欢伍封的,如果她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会嫁去代国。秦国迎亲的队伍都已经到了秦晋边界,赵家这时候悔婚,只能说明赵氏与代国结亲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让他们宁愿冒险得罪秦人。
“代国历来盛产良驹,赵氏与代国联姻,是为了获取更多的马匹以增加战车的数量,好应对接下来的战役?”
“这是其一。”于安俯身抱起鱼妇的尸体,放入了土坑之中。
“还有其二?”
“北。”
“北……北方?”
于安点了点头,看着我徐徐道:“晋阳城在北,所以我父亲穷其一生都在修筑晋阳城。代国在北,所以卿相把长女嫁到代国为后。赵氏封地在北,东、西、南三面已无可拓之地,赵氏要想在智氏手下存生,就必须往北拓地。”
“可这与我和无恤又有什么关系?”
“翟狄在北,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
哦,原来是这样……
我心里有人深深地叹息,绵长,哀怨,带着美梦乍醒后的惆怅。我微微扬起头,荒野上的晨风湿漉漉的,四五片墨绿色的槐叶被风吹卷着从我头顶低低地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水,忽的落在我的眼角。
“又要下雨了,安葬了他们后,我们早些回吧!”我低下头,用指尖轻轻地拭去了眼角的水痕。
于安紧握着青铜铲,一脸忧色地看着我。
我轻笑一声,将沾湿的指尖递到了他面前:“你瞧!我没哭,只是雨水……”
“你若想哭便哭吧,这里没有人会听见。”于安低下头默默地擦去了我指尖上的水渍。
“我不想哭,我为什么要哭?你继续说吧,我听着。”我蹲下身子,在地上寻了一块扁扁的方形石头,一点点地把身旁的黑土推进眼前的坟洞。
“你应该知道,北方几个国家一直以来都是插在晋国背后的一把尖刀。卿相早年出兵灭了西北面的翟国、鲜虞国,但这些年东北面的狄族却日益强大。他们善骑射,强于武力,频频侵扰赵氏北方的几座封邑。赵氏欲往北拓地,就势必要通过狄人的领地。”
“现在赵氏无力也无心对付北方的外族,所以卿相欲和,不欲战?”
“是。月前,卿相已经为无恤聘下了北方狄族的公主为妻,只待他一到晋国就要为他们行成婚之礼了。”
“先有成婚礼,才有新立世子之礼,卿相的信函上可是这样写的?”我转头问于安。
“是。”
“呵,卿相早就知道我与无恤有情吧!”我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石头,转而取过于安手上的青铜铲站了起来,“无恤和狄族公主的婚期定了?就在下月吗?”
于安双眉一蹙抓住了青铜铲的木柄:“阿拾,他要娶妻了,你真的不在乎吗?”
我微微一笑,自顾自说道:“北方有丰润肥沃的土地,赵氏与其在晋国同智氏、魏氏、韩氏争夺封地,倒不如往北开拓新的疆域。卿相十五年前派你父亲修筑晋阳城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北进的计划吧!如今,只是时机成熟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的,无恤要娶妻了!他要娶妻了!”于安一推青铜铲,猛地握住我的双臂把我拉到了身前。
他很生气,他的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着,我看着他离我不到一寸的鼻尖,讷讷地应道:“我知道,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如果你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走?”去哪里……这一次,我又要去哪里?
我看着于安的脸,泪水一点点地漫出了眼眶。为什么要逼我哭呢,为什么不能让我一直笑下去呢……
“阿拾,走吧,我们放开晋国的一切,我们永远不要回晋国好吗?”于安两手一圈将我紧紧地搂进了怀里。哽咽,无助,他的声音里竟有比我更深的痛苦。
“于安,你不是问我,我想从无恤身上得到什么吗?其实,我什么也不想要。权力、名分、富贵,这一切与我不过是过眼云烟。从始至终,我贪图的不过是他身上的一点点温暖和安全。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也知道自己和他没有未来,可我不想放开他的手,他爱我一日,我便爱他一日。我不想先离开……也许,有一天我会撑不下去。也许,我和他终有一日会分离。可在那一日来临前,我不想放开他的手,我不想再一次违背自己的誓言……”我仰头望着天空中一片孤单徘徊的流云,翻涌而出的泪水瞬间迷离了双眼。放不开,舍不下,求不得,空期许,这便是我的命吧……明明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明明做好了准备的,为什么等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心却还会这样痛?
“阿拾,你不要犯傻了,放手吧!你难道要回晋国做他婚礼的祝巫?你难道要看着他儿女满堂,自己却躲在太史府里孤苦一世吗?你撑不住的,你会毁了你自己。”
于安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乱响,他口中的一字一句如一根根细针刺在我的心头,我用力挣开他的怀抱,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不要再说了!”我冲着于安大叫道。
于安愣住了。我沉默了半晌,怔怔地道了一声歉,慌乱地从他身边逃开了。
吸收了一夜雨水的地面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绕开那些低矮的坟丘一口气跑到了来时的黄泥道上。弯弯曲曲的道路,两道深深的车辙印,我该沿着原路回到他身边吗?还是再一次转头逃开?
阿拾,回去吧,你答应过的,无论他选择怎样的道路,你都不会放开他的手。你愿意陪他一起死,难道不能陪他一起生吗?
阿拾,离开吧,等他娶了嫡妻,等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你就会知道,这天下没有女人可以不改初衷地支撑下去。到那时,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的爱死去,时间和嫉妒会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像由僮,就像琼女……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两个不同的声音在我脑中不停地争吵。脚下褐黄色的泥水一点点地渗入我的绣鞋,寒意从脚底一下窜到了心头。
我该去哪里?有谁可以告诉我?
“踢踏——踢踏——”道路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我抬起头,朝云飞逝的天空下,一匹黑马从远处飞驰而来。骑马的人许是疯了,他大喝着一鞭鞭地抽在马身上。那黑马痛极了拼了命似地往前跑,泥浆在它身后飞溅,雪片似的白沫喷涌在它的胸脯上,待它嘶叫着奔至我身前,两肋的皮毛早已被淋漓的汗水浸透。
我怔怔地看着马背上狠心的男子,他摔了马鞭跳下马背,不由分说地把我扯进了怀里:“你哪里都不能去,你休想离开我!”他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的声音随着他炙热的呼吸喷洒在我耳边。
我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那一刻,我埋首在他胸前竟全然忘了抵抗。
“赵无恤,你放开我……”当理智重新回到我的脑中,我开始疯狂地扭动身子想从他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不,你休想!”无恤两臂一收,将我牢牢地困在自己怀中。
他的手臂失去了控制,他抱得太紧,紧得让我发痛。
“不要离开我,你答应过的……”无恤的脸紧贴着我的头发,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我耳边咚咚乱响。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痛苦地攥住了他汗湿的衣襟:“你要娶妻了,你要娶妻了……”
“是,我要娶妻了。所以,你要逃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