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孟谈乍听到我的话,先是一怔,随即拊掌大笑:“姑娘真不愧是通神之人,鄙人心里想什么,都瞒不了你。?? ”
虹织坊里,四儿正帮无邪挑着衣服,她甫一听到张孟谈的大笑声,便向我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我微笑着朝她摆了摆手,转头对张孟谈道:“先生过誉了,女儿家心思细一些罢了。”
张孟谈弯着嘴角低头轻咳了两声,待他再抬时,俨然已经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那份虚伪的惶恐:“姑娘既然已经挑明了,那孟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姑娘是秦将军府上悉心教养的孤女,容貌无双,心有七窍。两年前,孟谈第一次见姑娘,姑娘还是秦太子府的歌伎。两年后,秦太子换了人,姑娘却摇身一变,成了我们晋国太史的高徒,四卿的座上宾。姑娘这样的际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有些离奇。这让孟谈很难不起疑心。”
“秦人的细作?因着我是赵世子亲自带回来的人,在晋国倒真没有人像先生这样置疑我。先生在担心什么?怕我奉了秦伯之命在晋国兴风作浪?”
“秦晋相邻,一个身世成谜的秦女竟成了晋人的神子。晋国将来若与秦国动兵,还要向一个秦女求问是战是和,是吉是凶,难道这不够令人担忧?”
我微微一愣,低声道:“秦晋如今是和,非战。”
“姑娘,那你在这里看到了什么?”张孟谈笑着望向虹织坊门外车马交织的市集。
“齐地的富庶,列国的商户。”
“那是明面上的。”张孟谈看向我,一双深棕色的眼眸里暗潮涌动,“在这个市集上,有南来北往的货,就有南来北往的消息。这里有北方燕人的暗探,南方楚人的密使,晋国、郑国、卫国、宋国统统都有,可只有秦人的暗探最隐秘也最可怕。我代家主在秦地做了几年官,我了解秦人的虎狼之心。穆公虽然死了,但秦君想要冲破晋国,东进中原的野心却从没有断过。姑娘有没有受命于秦人,孟谈不知。只是如今家主的喜怒哀乐都攥在姑娘手里,对谋臣而言,实非幸事。”
张孟谈的话瞬间让我联想到了幼时在将军府看的一封封军报,一摞摞密函。这是我第一次来到齐国,但临淄城的地图,十二岁那年,我就已经能凭着记忆依样在山羊皮上画出来。齐宫之内,殿台楼阁,寝居布局,秦人的密函上也都有详细记录。秦人绘制地图做什么?攻城?行刺?五十年内,也许不会。但再过一百年,两百年,也许就要用到实处了。
我无法反驳张孟谈,因为我知道秦人在各国的暗线早在两代国君之前就已经布下了。公子利如今虽与晋人结盟,但上天若赐他一个踏马中原的机会,他决计不会放过。秦国这些年蛰伏于西陲,表面上不与中原各国相争,但他们注视东方的眼睛从来没有闭上。
我不愿和无恤谈论秦国,也不会和伍封、公子利论及晋国。我站在秦晋之间,只想把我知道的秘密都烂在自己心里。张孟谈对我的戒心,是他保护无恤的一种方式。于他而言,这是尽忠,并没有错。
我自知身份特殊多说无益,便笑着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阿拾原想,先生既痴心爱慕教坊女子,定是我辈性情中人。没想到,先生只对自己宽容,对无恤却严苛得很。”
张孟谈嗤笑一声,看样子是料准了我不会回应他有关秦国密探的话题,“家主肩负重责,沉溺儿女私情只会毁了他多年的心血。孟谈只是一介庶民,况且我与清歌,也不是姑娘想的那样。”
“是不是我想的那样并不重要,阿拾只知先生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清乐坊。”我瞄了一眼张孟谈一直攥在手中的红漆礼盒,笑着步下了台阶。张孟谈似是轻叹了一声,随即也跟了上来。
“先生昨日说,中行临所言不真就扑杀他的老父妻儿是故意骗我的吧?”我行在路中,努力避开拥挤的人群。
“姑娘聪慧。家主说,姑娘刚到临淄,地气未接,要多纳福积德。所以,等他从广饶回来后,不论消息真假都要放人。”张孟谈说着一扯我的衣袖把我拉进了临街的一条小巷,“这边走吧,人少些。”
青石垒起的两面院墙在繁华的长街一侧隔出了一条安静的小道,我弯腰避开头顶晾晒着的几排鱼干,狐疑道:“先生难道不希望无恤放人?”
张孟谈不屑道:“中行临只是个无能小人,他的家人是杀是放,其实并无所谓。孟谈只是不愿家主行事多受姑娘左右。”
我此番入齐,原只想在无恤身边帮衬着做一些事情,好让他能早日平安归晋,没料到却惹得张孟谈因我而心生顾虑。我默默停下脚步,思忖片刻,正色道:“是阿拾让先生费心了。其实,只要无恤安然无恙,齐国的事我可以不过问。至于细作之说,实是无稽,我不想辩解什么,先生日后与我相处久了,自然就明白了。”
“谢姑娘!”张孟谈淡然一笑,抬手施礼。
“走吧。”我回头望了一眼无人的巷口,继续迈步向前。
从康庄到雍门街走了不过半刻钟便到了。这里没有嘈杂的人群,遍地的商贩,站在雍门街的一头深吸一口气,只有扑鼻的香气。脂粉香,美酒香,女人香。
足下之地不染一点尘埃,平整光滑的青石板上还留着洗刷过后的水色,骄阳一照,点点金光一直延伸到了路的尽头。
三十六座闻名天下的教坊临街而建,浓妆淡抹,各有特色。跨马执剑,有多少游侠儿来到齐国,就只为了看一眼这满楼的红袖。
这会儿食时刚过,教坊门前,美婢、小仆正拎着水桶,拿着抹布打扫着各家门庭。
一百多年前,齐相管仲在齐国设女乐七百,开出了天下第一座教坊。此后,齐地立税法,征女子夜合之资,以通国用。齐桓公当年称霸天下,这雍门街上宽衣解带的女人也有一份大功。
如今天下各国,教坊遍地开花,但最出名的,还要属临淄城的这条雍门街。这里不分贵贱,不论出身,只要你有钱,便可一夜赏尽天下美人。
我仰头注视着每一扇半合的窗户,在心中勾勒着此刻倚在窗后,懒起梳妆的美人。
“我们到了。”张孟谈一抬手拦下了浮想联翩的我。
“这里就是清乐坊?”比起雍门街上另几家披红戴绿的教坊,眼前的清乐坊青瓦白墙,看上去更像是一间素淡的文士小院。
“两位,里边请——”蒙纱珠帘一掀开,里面走出来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歌姑娘这会儿可在?”张孟谈掸了掸衣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瞟了他一眼,心道,不管他张孟谈如何否认与乐伎清歌的关系,只这说话的调子和眼神,就把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姑娘在,高东家先请进吧。”少年露齿一笑,恭敬地把我们引了进去。
清乐坊内别有洞天。
入了那一帘明珠,便有四个白衣粉裙的小婢迎了上来,两个扶着我们,两个恭恭敬敬地跪下身子拿湿布、干布轮流擦净了我们的鞋靴。在我左手边靠墙的地方有一排彩漆木架,从上到下共分了七层,上头齐齐摆着绘了各色花草的木牍。只最上层的一片木牍与旁的不同,简简单单只用黑漆在髹红底的木牍上画了一张五弦琴。
“高东家今天还是老位置?”引路的少年问。
“老位置,今日不喝梨花春,喝醉曦,上细白骨杯。”
“好嘞,马上给您送来!”少年微微一礼,小跑着进了右边的一个小门。
张孟谈支开了服侍的四个小婢,驾轻就熟地带着我穿过长廊,庭院,走进了一处明亮的厅堂。
厅堂之中熏着芳芷香,地上铺着淡青色的蒲席。屋子的角落里放了四盏一丈多高的青铜艺人跪俑灯台。张孟谈带着我走到一张靠窗的小几旁坐下,很快就有六个长相甜美的妙龄女子推开蒙纱的木门,抱了瑶琴走进来。
“你喜欢哪一个,点吧。”张孟谈接过婢女送上来的酒壶,低头看着小几上的细白骨杯,眼前的六个美人似乎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
“裙摆上绣泽兰的那个吧。”我伸手一指,其他五个没被选中的女孩随即微微一礼,动作极优雅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好一群貌美如花,进退有度的女人啊!那些出身低贱的商人只要在清乐坊里花上一金,就能感受一番卿家士族的待遇,难怪齐地的教坊闻名天下。
“这齐国有这样好的去处,难怪各国的男人们来了,就不想回去了。”我打量着眼前抱琴的美人,微笑道。
“现在时辰还早,到了晚上这雍门街才是真正的**之所。”张孟谈讪笑一声,只顾低头饮酒。
“先生要听什么曲子?”美人抱着瑶琴走到我们身前跪下,那声音如清晨枝梢上黄鹂鸟的叫声,又脆又甜。
“别抚清歌平日抚过的就好。”张孟谈抬手一扯房梁上垂下来的一枚金穗子,一层如烟似雾的烟云纱随即飘落而下,把抚琴的女孩隔在了纱幕之外。
“呵,这清乐坊里难道就只有清歌姑娘一人能入得了先生的眼?”我看了一眼轻纱外满脸委屈的美人,揶揄道,“那小弟待会儿可得好好瞧瞧,这名动临淄的乐伎清歌到底有多美。”
“我没见过清歌的脸。”张孟谈把几碟干果往我这边推了推。
“什么?!”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