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见童青真的是有话要说, 而且似乎还是重要的话, 柳夜阑再如何困顿, 也不至于失礼如此,于是他只道:“贤弟稍待,不若你先往‘蓬莱阁’等我。”
蓬莱阁是左近十分有名气的茶馆, 常有文人墨客前往赋诗作词, 在京城大小也算有些名气了, 更重要的是,柳夜阑与童青相识便是在蓬莱阁。
彼时, 一群书生正在讨论宫廷中流传出的新词:“长生术, 玄要补泥丸。彭祖得之年八百, 世人因此转伤残。谁是识阴丹。阴丹诀, 三五合玄图。二八应机堪采运,玉琼回首免荣枯。颜貌胜凡姝。长生术,初九秘潜龙。慎勿从高宜作客, 丹田流注气交通。耄老返婴童。……”(注1)
此词据传乃是帝王新近宠幸的国师所作, 深得帝王与一干达官贵人的交口称赞, 听闻甚至连宫妃们都能琅琅吟上几句,因而亦渐渐从深宫流传到了坊间,被一众文人墨客在这蓬莱阁细细品研。
只是,所谓文人墨客,不过是好听点的说法,直白地说,便是一群无所事事的白衣书生, 闲得蛋疼在一起搞些什么风花雪月的雅事,可布衣之身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一颗上进的心哪,这不,讨论帝王最爱的新词,如果能有些什么惊人的言谈上达天听,啧,说不得便会如这国师一般飞黄腾达,从此不同。
不过,寻常人所能想的,也就是从节律、意境拍一拍此诗的玄妙幽深之处,间接鼓吹一下帝王的审美——只是,这种程度的马屁,许多书生十分天真,他们不明白,这样泛泛的奉承帝王一天不知道要听多少,哪有什么功夫去听坊间这些白衣书生毫无新意的版本,便是有人刻意传到帝王耳边,也不过一笑置之,根本不会多花心力,注定是浪费表情。
可他们中,总有些人精研史籍、或是深谙帝王之心,非但不拍这马屁,却反其道而行之:
“沉迷丹道之术,此乃亡国之兆!”
“什么狗屁的长生术!不过是推脱万民之责的借口!”
“妖道误国!理应论斩!今上非但不将这等妖言惑众之辈斩首示众,竟听之任之甚至还宠之,国之将何以为!”
来来回回便是这些套路,甚至连深宫的贵妃都在这些口诛笔伐中吃了挂落,无非是红颜祸水、迷惑君王,竟叫好好的一代明君沉迷这等虚无缥缈的所谓长生术,误国误民,该送进冷宫!
也许只是个别人别有用心地挑拨了那么几句,可在书生们听来,对啊!他们将来可是要做国之肱骨、帝王栋梁之人,明明沉迷什么道术就不是正途,他们该做的秉忠直谏,怎么能和那些阿谀奉承的幸臣一般拍皇帝的马屁呢!他们要忠诚!他们要正直!他们要直谏帝王!他们要叫君王知道什么叫为君之道!怎么能被那些歪风邪气带节奏呢!
一时间,这些白衣书生意气风发,好像终于找到了一条政治正确的指点江山之途,蓬莱阁作为穷酸们的聚集地,更是这样言论的重灾区……坊间这般的非议从如潮水般涌向朝堂之上。
朝堂,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一般的小官小吏是没有什么机会参加大朝议的,整个帝国能混到大朝会上的也不过就那么几十人,宦海起伏、官场诡谲,什么没见识过,同这些高官大臣相比,那些书生们的言论简直幼稚得像牙牙学语的孩童,这样的言论被别有用心、老谋深算的臣子一合计,言官递上的本子中就变成了:古来丹道便终非正途,民间物议沸腾,还请陛下多多思量。
口气是温和的,可民间沸腾的言论描述得好像怒不可遏的百姓下一瞬间就要冲进金銮殿当面质问皇帝一般,要多夸大就多夸大,事实上,上蹿下跳的无非就是那些书生,民间?百姓只要能吃饱穿暖,管你皇帝要炼丹修仙,还是多纳几个宠妃呢,大家不过是茶余饭后打发一下时间罢了。
可对于一个立场要当明君、或者说受“明君”二字诱.惑的帝王来说,终究不可能对民间言论视而不见,但国师所说的长生术更是王权永握的现实诱.惑,帝王心术沉浮辗转,竟是将此事冷处理了。
可那等带节奏的人如何肯甘心?蓬莱阁的讨论便如火上浇油般,越发地如火如荼。
身为吏部侍郎家的幼子,没有什么家族责任需要履行,家族更没有对他寄予什么期望,这辈子注定要在各种吃喝玩乐中度过,童青便在这大风大浪中,维持着纨绔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本性,在蓬莱阁包了个位置,天天准时去看热闹。
而出身田野乡间、父亡母故、借着宗族资助才能考上国子监的柳夜阑便在这个时候,懵然无知地一头扎进了京城这个大漩涡,并因为出身卑微颇受国子监一众贵族子弟的鄙夷,调侃着让他来蓬莱阁长长见识、给直接套到了这漩涡的正中央。
柳夜阑并不知道,除了他在县学时被关照的那种讨论之外,还有一种挟裹了政治立场的讨论,最是麻烦,也最是凶猛。
刚刚进城的乡下学子看到蓬莱阁那种指点江山、意气飞扬、诸多白衣卿相激扬文字的画面,简直热血沸腾有没有,年轻的柳夜阑只看到了纯学术讨论的热烈氛围,并不知道里面有多少坑、有多少陷阱,居然认认真真听了数场讨论——唉,如果不是囊中羞涩,付不起茶位费,他还想再多听几场,认真总结论点论据再发表自己意见的。
真.穷书生柳夜阑很快整理好思绪,仔细严谨地将收集到的观点归纳好之后,按照他在乡下严谨治学的态度,将自己的论点、论据一一写成了小册子塞在袖子里,在第二天蓬莱阁例行的激扬大会中隆重登场了。
那是蓬莱阁当时最受欢迎尊敬的陈北望刚刚讲完史书上妖术误国的案例分析,大家纷纷激烈地拍桌赞赏,纷纷激动地道,以陈北望的人品才华,今年的状元非你莫属,那位得意洋洋的陈大老子眼带得色地朝四面八方行礼致谢时,穷酸柳夜阑登场了。
讲真,台下有一秒的寂静。
这看起来土八拉几的家伙是谁啊?
天真的柳夜阑童鞋看着大家轮流登场演讲就以为这台子是公开的,唉,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所谓的大家都是背后各方势力角逐、妥协才达成的人选与次序,或是为了积累人脉人气,或是为了操纵舆论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哪里有什么公开可言。
而土且不自知的柳童鞋一开口就叫底下所有人精神一震,卧槽!
柳夜阑三言两语便把蓬莱阁内所有主流演说的核心观点概括了起来,并佐以详实强大的论证,陈北望在十三日前说了XX,向东来在前日提及了XXX……这已经叫台下很多书生脸色难看了——大家出来混要讲个游戏规则,在这个台上,不互相拆台、不互相揭发彼此背后的势力就是最大的规则。
要知道,背后势力依据形势的不同,完全会做出不同的指示,他们也相应地会调整发言内容……围观群众被节奏带得只知道激动地嗯嗯嗯,你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乡下人把这个过程全都记录下来……几个意思啊?!
柳夜阑浑然不知已犯众怒,在总结完毕之后,还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观点陈述了出来:我并不太完全赞同大家的意见,一呢,修道是不是误国,并不好说,以陈北望举的案例为例,那都是在亡国之君里挑修道的例子,事实上,那些开国明君之中晚年也有不少寻仙问道的呀,国家也顺利地了呀,这些例子不足说明观点,巴拉巴拉……二呢,衡量君主是不是误国,应该以国家的未来发展来看,而不是单纯以君主德行来看啊,修不修道是君主的个人爱好与个人选择,只要他没有把个人的事情带到对国家的决策中来,没有影响未来发展有什么好劝诫的?如今看起来,帝王并没有要在全国大兴土木修道观又没有强制全国人民一起修长生,百姓该干嘛干嘛,大家却指责君主误国,是不是有点太过了?三来,大家反对修道,是觉得修道无用,除了叫人沉迷于虚无之中,别无益处。可是,我总结了史上许多名人名事,道术对延年益寿不一定全然无用哦~以彭祖为例,根据我的调查,史上也许真的有这个人,他所修的道术可能是XXXX……综上,我觉得大家的反对理由并不完全充分,还需要再多多论证一下。
阖场俱寂,嗑瓜子的童青笑到瓜子仁都呛到了气管里,边笑边咳得完全不能自理。
讲真,当初看到柳夜阑他就开始注意这家伙了,毕竟,在大家都激动地左右交流、要么为了结交人脉要么是为了增加影响力的时候,一个穿得那么穷、却是专心一致地聆听讲话还做笔记的家伙……对于看热闹的童青来说,不要太显眼。
现在,他的关注果然赢得回报了,这个家伙……真是好有趣!哈哈哈哈……
在寂静之后酝酿的便是雷霆骤雨,龙卷风一样的指责反驳质问呼啸般涌向台上的柳夜阑,可这乡下来的家伙好像完全不知道畏惧是何物,竟然在台上侃侃而谈,逐个回应着那些山呼海啸般的责难,有理有据……当然了,他准备做的充分嘛。
这些想用人多势众压倒他的书生们简直绝望,卧槽,这到底是哪里的石人,简直刀枪不入,完全不按游戏规则来,他背后的人呢?把这种家伙放出来,也不管管吗?!大家就算有时候讨论会有摩.擦,可那毕竟是在桌面上的小打小闹啊,比如对于贵妃的处置建议是关还是劝诫,但没有人像这家伙一样,一来就掀桌子,还掀得这么叫人无奈的好吗?!
柳夜阑对此懵然无知,在他看来,一场纯粹的学术讨论,怎么能少了思辨环节呢?有人提问他就把自己的理解说出来啊,真理越辩越明嘛!
场中所有人,除了柳夜阑和童青……都是崩溃的。
一场演讲不过一刻钟,而演讲之后的责难质问便耗时两个时辰,直到华灯初上,所有人才精疲力竭地不得不结束,源源不绝赶来围观柳夜阑舌战群儒风姿的吃瓜群众把蓬莱阁旁边的主干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结束之后,那些有头有脸的书生都想着,MMP,这活儿没法干了,得回去赶紧问问金主怎么办,盘子都要被掀翻了,还玩个屁啊;其余被带节奏的书生好累哦,感觉再也不会爱了,明明这乡下人讲的跟他们近日所思所想完全不同,为什么越争吵却却有种这家伙所说才是对的的错觉?一定是错觉!
而柳夜阑本人却觉得意犹未尽,甚至有些失望,他看着那些精疲力竭散去的书生们,眼神中掩饰不住的叹息,这可都是帝都的读书人,乃是整个国家的精英与栋梁,怎么这等思辨之中,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观点,没有人旁征博引、也没有人抛出新论点叫他眼前一亮……
此时,一个年轻俊俏的公子哥挟着一身香风笑眯眯地道:“柳兄下榻何处?我送您一程吧?”
虽然混乱好笑,但这确实是柳夜阑与童青结识的开始。
彼时的柳夜阑有些茫然:“啊?我就住在天门寺……这么近就不必兄台相送了……”
童青笑得不怀好意:“柳兄,为了你能够四肢完整地抵达住处,我还是送一送的好。”
柳夜阑:?
一路上,童青都在观(撩)察(拨)这个家伙,他没有想过,天下居然有这样光明磊落的家伙,渐渐交谈之后,他就发现,柳夜阑并不是真的天真迂腐,此人博览群书见解不凡,犹如明珠绽华,目下……柳夜阑只是对官场规则不太了解。
一时间,童青都有些为柳夜阑惋惜,以柳夜阑这般才华性情,若是不出什么岔子,将来必会有一番际遇,或是造福一方,或是中流砥柱,青史之上少不了他的痕迹,只是现在,却是未必了。
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叫童青这样京城长大的公子哥儿也一脸懵逼。
柳夜阑作死地那番言论之后,非但没有被人套麻袋,接下来接到的一系列请帖拜帖简直要让所有书生嫉妒得眼红杀人,总督府、尚书府……大概能有资格在金銮殿上发言的几位大佬都把这家伙请去围观了一下,哦,几位学士位置比较敏.感,倒是没有做什么举动,不过就是在天门寺左近溜了一下弯,和这位柳书生来了几次偶遇而已。
在把朝中大佬都围观了一遍之后,大家本来以为这位柳夜阑要迎娶白富美当上高官走向全新的成功人生了……咔嚓一声惊雷,当日在蓬莱阁风光无两的意见领袖们,自陈北望以下,全部以“非议朝政挑动民怨”的罪名被拘捕。
不待围观群众捡起掉地的西瓜,轰隆一声,堂堂左都御史啷当入狱,大学士都有两位被牵连。
一时间,风声鹤唳。
柳夜阑在天门寺借居的破烂小屋从炙手可热到门可罗雀,也就十余日的功夫。他不由啧了一声,早知道就答应当初那位要嫁女给他、还要帮他置业的尚书大人了,如今鸡飞蛋打……世界倒是好一片清净。
柳夜阑波澜不惊地重新拾回生活节奏,按照原本的计划,老老实实持拜帖去拜访了故土那位提案大人的知交,国子监里一位普普通通的录事,那位大概是柳夜阑这搅动风云气息不定的节奏惊吓顿一下,对着柳夜阑只是不咸不淡地问候两句,便把他打发了。
生活无从着落的柳夜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按照提案大人给他的规划,在京城找到那家提案大人相熟的书局,干了书生们的活计,抄书为生,京城因为他而撩动的、甚至尚未平息的风起云涌已经同他完全没了干系。
大暑大寒之后,柳夜阑倒是同那位童青童公子熟识起来,对方身为尚书之子,却难得没有贵介子弟那种爱端架子的臭毛病,对柳夜阑的处境泰然视之,既不会跳出来说:你好可怜我资助你吧!也不会嫌弃地觉得柳夜阑请一顿最寡淡的茶水有什么失礼的。
倒是二人谈天说地时不经意地发现,他们二人居然都是那种离经叛道喜欢非主流的野史怪谈之人。
柳夜阑还好,他虽说博览群书、荤素不忌,可书生们视作正途的经史子集,他可也没有落下,舌战群儒也是要有万卷书在腹中打底的好吗?否则众人怒气之前,他早就瑟瑟发抖了。才气纵横便说的是他这般的人物。
可童青……那又是另一种状况了。
他身世极其复杂,自幼在嫡母手下讨饭吃,小小年纪不知怎的就有了花天酒地不思进取的名声,几位师长提及他俱是叹气,不知道这家风明净的童氏里怎么会有童青这等惫懒人物,渐渐地,有人放任自流、有人顺水推舟,科举仕途算是与他彻底绝了缘,他亦不甚在意,反正那家中也少不了他吃穿,便在这京城里章台走马、满楼红袖地过了这么些年。
柳夜阑是个眼明心亮、一等一聪颖的人物,别人再如何说,那是别人说,只是片面之词。至少,就他与童青相交以来,童青言辞恳切,从来不似那些忽而热切忽而踪影全无的大人物,十句里也未必有半句敢相信。童青从来有一说一,而且,如果童青当真是那种破罐子破摔的混账人物……要知道,相比于经史子集已经划好的范围,野史怪谈涉及到的知识面更是如恒河沙数、难以度量,不是他自夸,能同他柳夜阑谈天说地不落下风……童青的学识已然当世可数。
锦衣玉食、前呼后拥、斗鸡走马、游戏人间……或许都不过只是一张表象而已,他柳夜阑认识的是那个可以同他在星河下细数辰宿迁迢的豪迈友人,并非世人眼中的纨绔。
世人常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柳夜阑亦常思忖,他一路行来,并未体察到世人所说的生活艰辛之苦,只是夜深人静,未免孤寂。但这位从天而降的友人,却总是明白他所思所想……直似上辈子他们便这般熟识而相交莫逆一般,此次上京,国子监里的氛围叫他失望,连所谓的蓬莱论道也叫他无语,可能结识这么一个友人,也许才是他此次来到京城真正的收获。
而于童青而言,何尝不是如此,最起先不过是寻个乐子看个笑话,斜眼冷睨这世道里是哪里来的傻子,一头扎进狂风暴雨中搅动风云而不自觉,可是,对方的坦荡、对方的智慧、对方眼明心亮的豁然……竟叫他觉得自己那可笑的身世、荒唐的此生都在交谈间那些天地星辰万物至理中显得微渺而不值一提、更不值永生挂怀了。
渐渐地,那些红尘之地,童青便也去的少了,倒是这天门寺的破烂地界,他童大公子常常造访。
今日他收到书信,第一时间便觉得这是柳夜阑的好机会,竟是不顾瓢泼大雨直接登门,弄了这满身狼狈。
可看到柳夜阑眼中没有嘲笑、没有紧张,只有真诚坦率的关切时,童青那点郁闷又不翼而飞,只是脸上挂着可疑的红晕。
只是对于柳夜阑那蓬莱阁的提议,童青简直是啼笑皆非:“你可知道你现在蓬莱阁背后的大东家眼中是个什么模样?青面獠面三头六臂……与那传说中的大妖魔差的也只是一星半点了。现在,那好端端的蓬莱阁人烟荒芜,所有人皆是避走不及,你我二人一头扎进去,你也不怕将人家大东家吓出毛病来,要知道,人可也不简单呢。”
那是,能在这京城的大风大浪中占着风口浪尖,没有几把刷子怎么能行。
柳夜阑一脸无辜:“我也枉哪,不过只是那处地方你我皆熟,才这般提议……罢罢罢,都依你吧,你说怎么就怎么。”
也不知是哪句合了童大公子的意,他回嗔做喜,只笑道:“哪里是要合我的意,京城统共就是这么大,总不能叫大家伙儿下不了台面吧。你终是要在这京城待下去的,这些场面上的事也要拾掇起来。”
柳夜阑一声不吭,心里只想着,那可未必。
这京城在短短数日间便叫他看了个清楚明白,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身明明白白放在第一位,若是为了后面几个失了前面第一条,那可当真是不值当,他柳夜阑也干不来。
仿佛知道柳夜阑那点心声,童青翻了个白眼:“好了,没叫你做什么违心之事。是我舅舅来信了。”
童青极少提及他的舅家人,柳夜阑也隐约知道童青对于童家似有隐约怨愤,不太愿意与他说及尚书府中的一切,如今主动说起他的舅舅,倒是叫柳夜阑不由得不凝神细听。
童青虽然嘴上不说,但对于舅家,显然是极重视的,此时见柳夜阑在屋漏大雨、天光晦暗中凝神细听,也不由心中慰贴,便讲书信中的事说了出来:“他老人家虽然经史策论不及你柳先生大才,可却也有些真本事的,在安平县当着县令,如今却是遇上些棘手之事,我左思右想,周遭这许多狐朋狗友是指望不上的,我父亲那些高门贵友……也是极难攀附,可舅舅那处确是需要援手,柳兄你于这怪谈杂论颇有建树……不知可否前往一观?”
柳夜阑这才暗暗稀奇,安平县……那可是位于偏远之地,既无粮产亦无水利……可以说一穷二白,如果不是他通晓地理天文,恐怕童青说了他都未必能知道在何处,现在童青却说他舅舅在那里当县令遇到棘手之事要求助?
要知道,如果真是政事上的问题,柳夜阑一介白身,能帮什么?
而且,柳夜阑细观童青的神色,突然心中恍悟,说什么帮忙……不过是童青觉察京城形势有异,怕他在这里面脱不开身而为他开脱,找个借口离开京城吧?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事实上,童青为柳夜阑考虑的远不只此,柳夜阑一头踏进京城这名利场、是非圈,还一露面便搅动那么大的风雨……童青虽说是个纨绔,可他在帝都顶尖的官宦世家长大,人亦是聪明灵秀,没有亲自下过场在官场打过滚,可心中却是知晓官场规矩的。
左都御史、大学士……这可都是位列帝都金字塔尖的人物,没有帝王的点头,谁能动得了。
柳夜阑一场舌战,看似只是打了那些书生的脸、维护了帝王,那么多权贵争相邀请柳夜阑赴宴,如果没有宫中的风声……怎么可能惊动得了那么多大人物。
但是,帝心难测,看似处置了当初极力上谏的左都御史与几位大学士,却对于直谏的书生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亦未对柳夜阑有什么表示,这个时候,谁也不知道帝王对柳夜阑这一介白身是怎么想的,是想重用,还是觉得眼不见心不烦?
故而,先前那些热络的高官们尽皆不见踪影,这也是人之常情。
童青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在家族中没有什么影响力,整个京城都知道他们父子降至冰点形同陌路的关系,他与柳夜阑交好,对于童氏的大局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其实,童父不是没有过暴跳如雷的喝骂,怎奈童青冷笑一声,我行我素,断他银两?可以啊,反正他娘亲当初的陪嫁可是百里红妆震惊京城,那些东西可都还在他手上呢,够他此生挥霍了。
最后,童父大抵也知道童青于童氏无足轻重,就算有人要用这件事做童氏的文章怕也是不够分量,再者,柳夜阑这步棋,到底是死是活,圣心未裁,谁敢说死?搞不好……童青与之交好还是一步好棋,反正大不了,一个逆子,扔出去亦无甚损失。
柳夜阑并不知道,自己身旁这位看起来无心事的纨绔能风轻云淡站在他身边,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甚至连此时童青的一片苦心,他亦只能了解部分。
童青所虑的,正是这种复杂局势下柳夜阑的出路,在他看来,柳夜阑苦读经史,自然是希望在仕途有所建树的,再者,读书人哪个不指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再在京都这漩涡中虚耗下去,于柳夜阑实在没有半分好处,那恐怖的漩涡中,连左都御史与大学士这样跺脚京城抖三抖的大人物扔进去都没能冒个泡,更何况是柳夜阑这样的小虾米。
离开京城,一是避开这等恐怖风头,更重要的是,为柳夜阑的仕途寻找另一种可能。
在童青看来,国子监中如今权贵子弟横行,柳夜阑继续待下去意义不大,正儿八经的科举……依今年这架势来看,柳夜阑再如何策论如花,恐怕也难道黜落的下场——皇帝都没说这个人要怎么处置,你敢比帝王还要更早下结论?
故而,柳夜阑的前途太悬了。
可童青却从如今帝王对于长生之道的偏好与柳夜阑那剑走偏锋的阅读爱好中看到一种新可能的端倪。
正巧此时舅舅来信,大概知晓他久居京城无聊,亦有意说些乡间杂谈与他说笑玩乐,倒叫童青觉察出机会来,说什么舅舅求助,其实还不如说是他写信恳求舅舅让柳夜阑有机会施展一下拳脚。
对此,柳夜阑幸福地无知着。
而童青亦不会将自己一片苦心那么剖开,除了不愿意向柳夜阑故意施恩之外……童青隐约觉察,大概是觉得自己这般热切的心思摊开来,未免有些叫他羞恼,再然后,就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想下去了。
童青的说辞这般,柳夜阑自然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二人便约定天晴之日就出发。
不提童青那头如何跟知晓消息的嫡母还有童尚书周旋,亦不提柳夜阑如何安排好抄书、向国子监告假,三日之后,天光放晴,二人便一路悠然往安平县而去。
安平离京城并不算太过遥远,二人却也一路走了月余,终于来到这群山环抱的穷乡僻壤。
童青的舅舅官不过县令,放在京城,一块牌匾掉下去砸死的人里,恐怕都有五个官职比他高的,可在这山高路远之地,一县之令乃是结结实实的父母官,他又在此地经营多年,童青一行人尚未进城,他便已经收到了消息,远远出城相迎。
明明是长辈,这般出城相迎于礼法不合,可童青看到舅舅那张沧桑严苛的面孔、还有那面孔在看到他不由绽放的笑容时,心中不由既酸又涩,这可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太过思念他才会这般将礼法抛之身后,只为了能最快见到他吧。
柳夜阑在一旁默默看着这对舅甥叙旧,人伦天情,他心中其实是十分羡慕,怎奈亲缘寡薄,连知交也只有童青这一个,命运天定,实在是羡慕不来。
童青终是没有忘记这次前来探亲只是顺道,为柳夜阑奔走、希望舅舅给个机会才是要紧,他连忙道:“舅舅,我见你信中提及安平县中近来有些怪事发生……这位柳兄乃是我至交,此次我特特请他与我一道而来,他在这些奇事轶闻上素来博闻强记,看能不能给舅舅你帮上一些忙。”
结果,童青便看到他舅舅的脸色蓦然有些扭曲难看。
“舅舅?”童青疑惑不解。
童青舅舅却只是挥退了下人,才疲惫地道:“阿青你远道而来,先好生休息一下,待晚间我让你舅母好生整治一桌酒菜,我们舅甥二人再好好痛饮一场。”
竟是对童青的问题避而不谈。
童青敏锐地觉察出这其中必有问题,舅舅当日在信中口气轻松自在,还将那等奇事当成是谈资给他说起,怎么现在却神情如此凝重疲惫?
到得此时,童青突然庆幸起自己为柳夜阑而来安平了,若非如此,恐怕舅舅真有什么麻烦缠身他都浑然不知,此时他既然来了,便自然不肯叫舅舅这般避重就轻。
“舅舅,阿青年幼时多托您庇佑,才能在童府得以安身至今。现在阿青也已经长大,这些年虽在京城中混迹岁月没干什么正事,可毕竟也是童府长大,不说见多识广……可终究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舅舅,若真有何为难之事,说出来,阿青也愿为您分担一二。”
安平县令苦叹一口气,柳夜阑见他神情间满是凝重,便知此事恐怕小不了,路上他已经听童青介绍过这位县令生平,有童尚书这尊大神压着的情形下,他在这安平一待便是十余载,或许于庙堂中影响力有限,但这安平县内还能有什么大事叫他如此为难的吗?
安平县令见童青神情诚恳,而柳夜阑虽是初次见面,却沉稳大气,看起来不似那等毛躁小年轻,心中便又多高看了他们几眼。
“你应记得,我上次信中提及有一户人家前来县衙击鼓鸣冤,道是他家里有些财物消失不见,最后衙役却是在他家里都搜了出来。而且,不只是一户如此,而是好几户都遇到这些离奇之事,前来县衙求助。”
童青点头,他正是听说了这些离奇之事,才想着叫柳夜阑以此事之机前来寻一个位置,这些事如果最后能同什么长生啊、丹道啊扯上关系最好,说不得也能投陛下所好……算是为柳夜阑另辟蹊径了。
没有想到,他舅舅长叹一声道:“那几户人家……俱都阖家死绝,无一人得以逃脱,可探查下来,皆是门户紧闭,没有半点入户痕迹,更兼尸体身上没有半点伤口,室内搜寻亦无毒物踪影……”
童青与柳夜阑对视一眼,竟是同时觉得毛骨悚然。
注1:本诗节选自隋唐·吕岩《忆江南》,吕岩大家可能不太熟悉,吕洞宾这个称号托了民间传说和电视剧的福,应该算得上是家喻户晓了2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