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松神情愉悦,却是始终守口如瓶, 童青此时心中焦虑, 看到石松这般的神情表现,他知道恐怕此事绝计假不了, 紫罗门中……恐怕即将有惊动整个人族局势的大动作!
他再也坐不下去,再怎么闲散,他也是童氏子弟, 也是紫罗门中一员,如今不说紫罗门, 整个斩梧盟内的局势都很诡异, 与万妖军的战况更是岌岌可危,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叫整个局势动荡不休, 更何况是门中即将放开丹药交易这般虚实不知却注定搅动风云的大消息!
他此时已经没了同石松周旋玩耍的心情, 柳夜阑也是如此,此时同石松继续说下去也不过是徒然浪费时日, 柳夜阑从不做这种无谓之事。
二人竟是不约而同提出了告辞, 随即相视一笑, 看也不看石松的表情,便立即出门而去。
鼎周堂门外,童青急着去打听消息虚实, 柳夜阑却要先去洞府安置好琼氏姐弟,二人相知多年,不必讲究那些虚礼,便匆匆分了手告别。
这方才还欢欣鼓舞的姐弟俩浑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明明收到的是好消息,柳真人与童真人却神色不豫,甚至没有多打听消息就直接带了他们离开。
琼英更是心中惴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鲁莽的弟弟说错了什么,惹得二位真人不快。
自父亲亡故之后,她一介女子撑起一方小世界,多少磨难险阻皆是咬牙走了过来,性情坚毅与男子无异,虽碍于修为见识对今日一切不甚明了,可有一点她从头到尾都很清楚:她与阿弟能踏进这仙气堂皇的宗门,全赖与柳真人及其友人之助,柳真人,才是他们能得到帮助的最大的倚仗,也是整个门派中最可能真心实意帮助他们之人。
柳夜阑神情不明朗,便叫琼英心中多几分忐忑。
到得洞府安定下来,柳夜阑隐隐见琼英低声约束琼勇少说话多修行,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主动来向自己发问,柳夜阑才将脑海中诸多推想散去。
此时整个紫罗门、甚至整个斩梧盟中的局势都像一盘云山雾罩的大棋,纵然是小有名气的炼丹师,身在这棋局中,柳夜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不过是一粒对局势微不足道的棋子,连窥探局势都不能,谈何影响,再多揣测又有何用,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听到那姐弟二人隐隐说话之声,柳夜阑忍不住想到,当日琼华回到寒香界,自己总觉得琼华浪费天赋,在大道上未有寸进全无追求,甚至隐隐有些鄙夷故人未看清这修真界弱肉强食的本质:有实力才能谈守护,否则就是笑话。
甚至琼华的结局早在多年之前,柳夜阑就已经想到过。
选择丹道修行,不过是因为他早已经认定,没有家世亦不想攀附的自己,唯有借丹药之道才能在道途上越走越远,而一直以来,自己也确如最初规划的那般炼丹修道精进,丝毫不弱于那些名门子弟。
待这琼氏姐弟来寻自己、知晓琼华之事时,自己感慨叹息之余,又未尝没有一种隐隐的自得:自己当初的选择终是正确的,琼华护得了故乡一时又如何,没有足够的实力……他身故之后,又有谁能守护他的家乡,还有他身后这一双子女?
可现在,局势复杂难辨,就不得下一瞬间就会变成暴雨滔天虎吞鲸噬之局,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他柳夜阑……修行数百载又如何,在这样险恶莫测的局势之中,稍有不慎他也会尸骨无存。
在这样以界域、以大派为棋子的棋局中,他也不过如蝼蚁,只能在其中随波逐流,任由那些背后奕棋的大能决定命运……
他甚至忍不住想,他真的是对的吗?琼华难道就真的错?
若说修为决定一切,他修行数百载也不过如此,若是一朝局势变幻殒身其中,过往一切修行努力……岂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琼华至少还护住了故土数百载,而他呢?一心一意向上攀爬,最终却不过是烟消云散之局……
柳夜阑仰望天幕,心中却比以往每一次都要清楚,在修真界中,再多抱负、再多向上的道心……在那般诡谲的局势中,多也逃不过身死道消的蝼蚁结局,对与错,是与非……柳夜阑心中道念竟是前所未有的动摇起来。
柳夜阑收拢思绪,想到那对一头扎进来的姐弟,他恐怕不能如最初所想那般处置他们,将琼勇留下来让琼英回去?
这灵犀丹怎么着落还没有说法,而且,不论是留在紫罗门还是回寒香界,局势未明,哪里更危险还未可知。
既然这姐弟二人是为故人之情来求自己才一头扎了进来,于情于理,柳夜阑都不能坐看他们被变幻局势撕扯吞噬。
他也不多说,只是敲门而入,简单道:“如今形势复杂,不似今日所闻这般简单,灵犀丹我会来想办法,你们先留在我洞府这中,至少目下此处应当安全无虞。”
琼勇傻傻应下,琼英却听得心惊,究竟是什么样的形势才会令柳真人强调此处的安全?
而不论琼勇如何一夜好眠,琼英如何担忧,柳夜阑如何介怀,童青又是如何打探消息……整个紫罗门上下嗅到风声之人,皆如这般,有人迟钝木讷,有人静静观望,有人闻风而动,可最后,谁也没有料到,最后这消息的公布竟是一视同仁,无分先后,无视态度,向所有人同时宣布。
这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紫罗门之外的人。
斩梧盟通过各大门派面向盟内所有修士发布了通告:即日起,斩梧盟即将推出盟内法器“盟鼎”。
柳夜阑通过斩梧盟、紫罗门、以前曾经交易过的多宝阁,至少三个渠道收到了这条传讯,在传讯附带的投影中,那法器盟鼎看起来确实是一座小小的丹鼎,却刻着斩梧盟的标记,但最叫柳夜阑觉得刺眼的却是,这盟鼎赫然与鼎周堂那五光十色的模样一般无二,一定要说二者全无关系的话,只要见过这两者的……都绝不会相信。
投影中的盟鼎,很快生出了别的变化,鼎上镶嵌的各色宝石次第亮起,盟鼎便投映出不同花色的货物,在投影中,操作盟鼎的修士一翻选择,确定货物之后,不远处飞来法器收起灵石后将货物放下……这一幕在斩梧盟无数修士眼中简直再眼熟不过——分明就与那什么不可言说的掌中宝一般无二!
而传讯的最末,附着以斩梧盟议事会的名义下达的指令:即日起,斩梧盟内一切物资征集、一切灵物交易均需要通过盟鼎完成。
议事会……这是斩梧盟内各方大势力齐聚一堂商议决策的核心机构,能以议事会的名义下达指令,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斩梧盟,各方势力对于盟鼎的推广已经达成了一致。
柳夜阑仔细将这传讯揣摩半晌,然后竟从袖中摸出了一样小小的东西,相比盟鼎那刻意追求古拙浑厚的造型,这法器无疑是纤细灵巧了许多,这便是曾经在斩梧盟内各种非官方的渠道中非常火爆的掌中宝。
这东西还是童青塞给他的,柳夜阑一心苦修,于修真资源上,他修的是丹道,几乎所有资源在紫罗门都能满足,童青给他这个,无非不过是觉着整个斩梧盟内如今不说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便是会钻营、懂机变的家伙都人手一个,柳夜阑怎么说也不能离时代太远啊,于是便这么强行地,也给他塞了一个。
柳夜阑正儿八经是没怎么用过的,但并不妨碍他以一个修士的直觉弄明白了整个掌中宝运作的原理,他早先便觉得,此物最妙之处并不在炼制,也不在内中的阵法,而在于这番巧思。
早年柳夜阑还是散修之时,深知如果没有门派作为倚仗的修士,要获得修行所需的灵物,哪怕是身有一技之长,想要去通过交易来获取也是极为不易的。
有些灵物散布在周天诸界,有些灵物只在那些名门大派中垄断,早年,那什么守一轩还在之时,通过守一轩散布诸界的多个堂口多多少少能满足一些需求,可是,守一轩堂口也不能覆盖每一个小世界,或者应该说,守一轩所在之处必是灵气浓密人烟繁茂之地,这样的地方……散修又怎么可能支付得起那常年累月的高昂代价?最多不过是匆匆一去,带着交易之物与需求去守一轩碰碰运气罢了,这种撞大运式的交易,成功程度可想而知,而这已经是散修中境地不错的了。
而更多的修士依赖的还是修真坊市,在大大小小的坊市中,就更是拼运气了。摆着地摊希冀有人正好带着自己所需之物前来交换、甚至在这种交易中捡个大漏发现几样别人没留意的天材地宝借此在道途上飞黄腾达……这几乎是修真话本中才会有的YY情节,那么多修真坊市,诸界往来那么多修士,要怎么样的运气才可能遇到几个带着自己所需之物的修士?
或者真的要守到这样的修士,光摆摊就要耗费多少时日,难道不修行了?
至于坊市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商铺,更是个龙蛇混杂水深无比之处,能在坊市中立足的商铺,背后必然都有各大势力的身影,讲公道的呢,就压压散修们的价,把东西换给他们,不讲道理的……先交易再打劫也不是没有过。
而这已经算得上是命运尚可的散修们的际遇了,更多的散修,甚至因为资源匮乏,困居灵气贫瘠的小世界中,囊中羞涩,连支付进入坊市的灵石都是一件极其奢侈靡费之事而难以成行。
资源交易,这是散修面临的诸多困难中不是最艰难的,却是最常见的挑战。
柳夜阑从中一步步走来,对于掌中宝这件小玩意儿,开始不过是随意观望,到后来,却是对其背后的势力生出了钦佩之意。
能倾偌大的资源来做这件功德无量之事,让所有修士,不论背景出身,不论资源多寡,都能以平等、公道的价格进行交易,这是柳夜阑整个散修生涯中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可却在他最终向现实低头而加入一个修真大门派数百年之后成为了现实,叫他不由感叹天道弄人。
在先前琼氏姐弟提及掌中宝时,柳夜阑简直不能更明白此物于琼氏的意义,似寒香界那样空有产出而无任何靠山的势力,如果琼英不是机缘巧合得到掌中宝可以进行物资交换,寒香界又怎么可能在琼华走后还支撑了那么久?
后来掌中宝推出许多针对妖族的法器之时,柳夜阑对其背后势力竟然敢与周天诸界各大势力做公平买卖的“胆大包天”,不由觉得觉得十分忧心。
针对妖族的法器,那是各大势力必想牢牢握在手中之物,这掌中宝背后的势力,柳夜阑看不透,可他知道,对方虽然亦有实力,但从藏头露尾的行迹便可推知,必是不敢公然挑衅斩梧盟的,这便犹如小孩儿手捧金砖过闹市,怎么可能不引来觊觎?
果不其然,掌中宝交易关闭之事传来时,柳夜阑一点也不意外,公平公正的交易体系,要建立起来不知要耗费多少光阴与资源,可要摧毁却是那般容易,只需要一点野心与贪婪就好。定点蹲守,狙击飞行法器,只要贪婪不灭,便有千万种法子叫你难以为继,不说这掌中宝背后的势力了,当年横跨诸界、财源滚滚的守一轩又在哪里?
只可惜这掌中宝背后千千万万个像寒香界琼氏一族这般无依无靠的孤弱势力,那一线光芒熄灭之后,只能再度深入修真界古来的绝暗之中,挣扎沉沦,又有几人能似琼英姐弟这般好运,能有那样一个父亲,与父亲的这样一个故交呢?
掌中宝的歇业背后……不知有多少散修与小势力的呐喊血泪,可是,在那些大势力眼中,蝼蚁的哭嚎泪水能值几钱?
他果然不是那些大人物,本以为对方为了控制诸界、驱逐那不明势力、甚至是为了贪图那飞行法器上的交易之物而狙击对方已经是极限了,却没有想到,在掌中宝退出交易市场之后,真正的杀招在这里等着——盟鼎。
一个看起来与掌中宝一般无二,可柳夜阑却觉得浑身发冷的法器。
柳夜阑看着投影中那光芒璀璨的盟鼎,眼中不由流露出苍凉,他不由看向那由斩梧盟议事会指令的最后一句:“……任何修士皆不可越过盟鼎擅自交易,一经发现以叛盟之罪论处,揭发违背此令者,盟中自有奖励。”
好一个盟鼎,柳夜阑已经可以想像这背后又将会有多少纷争阴谋多少血泪难干。
他此生恐怕也做不来这些大人物的决策,抬手翻覆间多少苦难皆可视若等闲,坦然公布这道全盟必然要强令共守的准则。
柳夜阑因为这道看起来几乎全然无干的命令而枯坐到天明时,为了打探消息而奔波数日的童青却是终于露面。
而童青果然是与柳夜阑不同,他不只是人来了,还带了不多不少,四个盟鼎。
纵是大修士,此时他面上也难免流露出疲态:“呼,好在这玩意儿盟中生产得够多。”
这语气里,实在听不出是赞是讽。
柳夜阑面无表情,童青是知道柳夜阑为人,苦修之外,其实内心深处还有些修真界绝大多数修士看不起的迂正。
见他这般神态便知他对于斩梧盟此次行事是个什么态度了,可是,依童青看来,斩梧盟此次行动环环相扣,追击那什么势力的飞行法器迫使掌中宝交易关闭再到盟鼎的发布……甚至连盟鼎都能一口气备下如此之多,想必此事酝酿已久,思及这个“鼎”字,和与鼎周堂的渊源,甚至也许从有鼎周堂之日起,他们紫罗门的高层便已经在筹谋此事,而此前连他童青都未能提前收到半点信息,恐怕在背后参与图谋的各方势力中,此事也必是绝密。
图谋如此之大,心力耗费如此之多,背后牵涉到的利益必然是庞大复杂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而这利益背后,从以议事堂名义发令便可知,利益背后必是整个斩梧盟内各大势力谋夺利益、分割完毕之后的结果。
这么多大势力统一协调之下的产物,几乎可以说代表了整个斩梧盟的最高意志,胳膊拧不过大腿,更何况,他们这般的修士在这样的利益群体面前,别说胳膊了,说是汗毛恐怕都是抬举,多思不悦亦无甚益处。
于是,童青只得将自己内心深处那点牢骚摁住,转而道:“至少那姓石的也没骗咱们,有了盟鼎,你那故友一族的灵犀丹交易可以有个着落了。”
可不是?
石松当日送走他们的时候曾明言今后寒香界与紫罗门交易灵犀丹绝无问题,目下看来,借着这盟鼎,确是可以实现了。
只不过现在想来,当初石松收到的传音怕就是盟鼎的消息了,能提前那么几日知道这样绝密的消息,要说鼎周堂与此事的策划无关,真是鬼都不信。
童青叹了口气,在知交面前,还是绷不住道:“你知道么,那位刘将军可是回来了。”
柳夜阑挑眉,当日,上官正可是以寻找刘丹仁等人的名义向戚云烈发难的,现在盟鼎出现了,刘丹仁也回来了……这样想来,上官正发难的时机也未免太过凑巧?就好像……已经提前知道鼎盟要发布,而恰恰选在那个时间点以某个鼎周堂难以招架的名义发难一般?而鼎周堂……恰巧也是盟鼎的主要参与方、甚至也许是主要筹谋者之一?
思及紫罗门高层心心念念到路人皆知的野心,没准鼎周堂成立之初,便是想利用盟鼎这个计划而实现目标呢!
并不是不可能啊。
“这……盟鼎法器背后是交由谁来打理?”
童青自然知道柳夜阑问题背后的意思,他苦笑:“自然是鼎周堂。”
原本以为这名字上三字由来不过是问鼎周天之意,谁成想背后还有一个这样野心蓬勃而确实庞大繁杂的计划。
如此一来,一切也很清晰了。
借着盟鼎的强行推广(不能私下交易,整个斩梧盟内谁还敢不备一个盟鼎吗),紫罗门轻易地就将原本晓梦洞的物资征集、跨界交易之事轻轻松松揽到了怀中,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
不得不说,那背后的不明势力可真是助了紫罗门好大的一臂之力,否则,柳夜阑冷笑,以那些大修士的脑子,在那锁菁行云的挫败之后,紫罗门连封锁丹药交易之事都干得出来,还不知道要干出什么来夺取地位实现野心呢,现下,至少紫罗门轻松抄袭了那不明势力的法器创意之后,这原本看起来不可能实现的野心倒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轻轻松松达成了。
倒叫柳夜阑心中不免长叹:“神器本无正邪……端看持剑者一心。”
这话有些诛心,童青不敢接。
他只转而道:“我原本还以为上官正真是为底下将士讨个说法呢……”随即他苦笑起来:“原来也不过是提前收到消息,来分一杯羹。”
上官正在紫罗门内威望甚高,对于其端肃人品,门中上下不免便十分推崇敬重,而童青在几日奔波打探了各式消息之后,毕竟是不傻的大修士,推知内情不免就有些破灭。
柳夜阑倒是神情淡淡:“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前线修士,也是要灵物支撑的。”
童青苦笑:“确是如此……不过我,唉,罢了,”他提起精神:“快把你那琼氏小友唤出来,我等且看看盟中力推的这小鼎有何特异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