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山叠翠,悬瀑如林, 瑞霞千条, 灵涛若海。

这美不胜收的人间仙境却是叫琼英与琼勇姐弟二人全无欣赏的心情,终于到了, 在一路提心吊胆的忐忑担忧中, 看到这样壮丽到超越他们那一方小世界贫瘠想像的壮丽景象,这二人心中升起的只有无尽震慑与敬畏。

是的, 敬畏。

便是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琼勇此时面上也忍不住有了怯懦之色:“姐,你说我们能见到柳叔叔吗?那些大人们对……会满意吗?”

这年轻人看起来眉目粗豪,显是个心直口快之辈, 此时说起来话却有所保留,隐而未说的话他那姐姐却显然是明白的。

琼英却是翠眉一扬,英华内蕴的双眸中坚毅之色一闪而过:“我们既然能来到紫罗门, 自然能叫那些大人们满意。”

可是, 能住在这等仙境的大能们, 真的会将那点寒香岩放在眼中, 满足他们的要求吗?

纵是对琼勇说得再如何确定,琼英心中也是十分不安, 可是, 她领着弟弟一路艰险,躲过多少生死之劫和多少险恶之意,好不容易来到紫罗门门口,只差临门一脚,她绝不能说那些丧气话来打消弟弟此时仅存的一丁点希望。

琼英似想起了什么, 转头厉声道:“我是怎么同你说的,柳叔叔?那样的丹道大能,岂能随便攀附!”

琼勇黯然应下,他们的父亲已经亡故,对方却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大门派修士,如何再能如数百年前般称兄道弟,他这句叔叔确是不该叫的。

姐弟二人原地调息了一会儿,琼英便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传讯符——这还是他们父亲在游历途中结识的一位故交,也是他们姐弟二人敢跨越重重小世界来这紫罗门求人的唯一一丝倚仗,尽管现下看来,这倚仗似乎也不怎么牢靠。

一缕微风拂过:“咦?你们二人……莫不是琼兄的后人?他现在如何?你们传讯于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琼英见此人姿态潇洒神情清明,忆起父亲留下的手书中曾写这柳夜阑心胸疏阔仗义任侠,风采果然与父亲所书别无二致,不过一封数百年前的传讯符,却这么快地赶来,甚至先问父亲情形再问自己所求何事……

短短一个照面,一路绷紧了神经的琼英却仿佛才找到了一点依靠,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悲戚:“父亲……已于数月前亡故。”

柳夜阑一怔,数百年前周游诸界的快活恣意,把臂高歌御剑同游仿佛还在昨日,故人竟是已经不在了啊……

可是,修真之道从来如此。

如此残酷,先是呼朋引伴然后人声渐希终至踽踽独行……孤身前进,才是道途的真实。

那些曾经陪伴的欢歌笑语,不过如梦幻泡影,终将消散。

道途磋磨叫他收到琼华的噩耗依旧会神伤,却已经不会有太多的波动,只是见到自己眼前这两个面目依稀有故人痕迹却已经饱经风霜的孩子,柳夜阑却只是叹息一声:“罢了,你们同我来吧。”

若他没有记错,当初分别之时,自己一意入了紫罗门,要习那无上丹道,在道途上寻找真谛,而琼华却笑着道他要回那生他养他的故土,希望有一日自己丹道有成,也能去看看那里冰川交映的黄昏落日……

这两个孩子跨越如此重重诸界而来,怕也是遇到了极大的难处,否则又怎会这般。

柳夜阑不是那种温言软语之辈,走到今日,出身散修,却能在丹道能人辈出的紫罗门拥有一席之地,自有大修士的气度风采,可大抵是他言行与父亲手书记载太过一致,也与父亲那些故事中的言行一般无二,这两姐弟竟没有太多对于大修士气势的畏惧,反倒是觉得莫名亲近,竟是在不知不觉间将父亲过世前的事情一一道来。

琼英满面苦涩:“父亲为族中操劳太过,故土又实在贫瘠,纵有出产寒香岩,又因地处偏远,少能与外界换取那等天材地宝,纵有偶尔抵达的界域商人也将价格压得极低,父亲的境界早已停滞多年,他向来只想着族中,多是向界域商人换些族人合用之物、甚少考虑他修行所需……我们虽然偏居一隅,却也听闻局势动荡,连界域商人都来得少了,倒是那征集灵物的修士们来了一拨又一拨,我们那地界,实是贫寒,那一次……父亲实是气得狠了,我们不过希望能用寒香岩换些族中合用之物,那些修士……”

说到这里,琼英早就哽咽难言,琼勇更是虎目含泪,捏紧了拳头,仿佛父亲倒下的一幕就在眼前。

这样的事情,柳夜阑实在听得太多,发生在自己故人身上,只叫他觉得苦涩之余,更多只觉得这修真界中,当真是实力说话,当年他曾劝琼华莫要辜负一身天赋,在境界上更上重楼才可更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一切,可是琼华的回答却是:“我怕自己习得大道,想要守护的一切都已经不在。”

当年的柳夜阑哑口无言,可现在回想起当年那个眉宇温和的青年,淡漠太久的胸臆间竟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

难道说,天道也认为,似琼华那般的好人就该这般下场?自己倒下不算,苦苦护卫的故土饱受盘剥,连膝下一双儿女也经这游离之苦、求庇于自己这个数百前的故交?

世道如此,叫人只觉长歌当哭。

柳夜阑的情绪波动却也只有一刹,于大修士而言,却已经太久。

“你们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若按这姐弟所述,他们父亲亡故已是数年前的事,如果是为了父亲之事,不会到现在才来寻他,想必这其中必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琼英也将父亲亡故之后、她接任族长之事一一道来:“……起先我也曾怀疑这古怪的法器莫不是有什么圈套,实在是父亲教导中,诸界中种种诡异手段防不胜防,可是那一次我实在是被逼得没法子,没有了那灵犀丹,族中走火入魔的越来越多,便终于是用了那法器用寒香岩换了一批丹药……竟是真的成了!”

不只是琼英,就是琼勇面孔上都流露出一种愉悦来,那几乎是姐弟俩自父亲过世之后最舒心的日子了,哪怕偶有上门的征集物资的修士也不能完全破坏他们的心情,他们那寒香界出产的寒香岩是重点征集的物资,可他们也可以通过那名唤“掌中宝”的古怪法器为故土族人换来所需灵物,族中一切都在好转。

琼英说着,语气一滞,然后竟是朝柳夜阑扑咚一声跪了下来:“柳真人,我实也是没有了办法,那法器上说,近来因为送货的法器频繁遇袭,竟是停了一切交易,那上门征集物资的修士却是变本加厉,不只是寒香岩,连族中所用的灵物都不放过,族中早已经是山穷水尽,我们这些成了人也就罢了,可那些幼童何辜,若是灵物中断,怕是他们此生修行也就没了指望,故土那般冰寒,若无修为在身,又怎么能长大成.人……”

说到后来,琼英目中水光涟涟,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又怎么会带着弟弟踏上这般绝望的道路?这一路走来,她与琼勇修为皆不高,哪怕只要一个不慎,叫此时贪婪重重的哪一个修士知道他们身上带着寒香岩,恐怕就是身死财消的下场。

柳夜阑神情中此时早已经收敛了一切情绪,他只淡淡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儿:“你们可愿意随我留在紫罗门?”

琼勇一怔,随即脸上流露出难以相信的狂喜来。

琼英亦是欢喜,可她终究想的要多一些,念头转动间她不由问道:“柳真人,若我和弟弟留下,那族中……”

柳夜阑却是淡然道:“我自可托人送批灵物过去。”

琼勇听闻,更是喜不自胜,族中有灵物解了燃眉之急,他与阿姊又能留在这般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中随柳夜阑这般大通习道,天下简直没有更好的事了!

琼英眉宇却是渐渐黯淡,她看了一眼身旁欢喜的弟弟,勉强笑道:“多谢柳真人对家弟的照拂。”

柳夜阑看了一眼这有些瘦弱的女孩儿,眉目间,显然她更像母亲些,那男孩儿更像故人,可没有想到,在性情上,倒是她将故人肖似了十成十——多谢对家弟的照拂,那便是不肯接受他对她的照拂、执意要回那冰寒贫瘠的寒香界去了。

悲悯柔软心恋故土,与当年的琼华像了十成十。

只是对于柳夜阑而言,寒香界是琼华、琼英父女的责任,却不是他的。愿意帮一把、愿意照拂一下,便是全了昔日故人情谊,如今诸界动荡,还不知来日如何,他也已经是仁至义尽。

柳夜阑点头,算是默认了琼英的选择:“你原本还打算如何去做?”

琼英却很快振作起来,闻言眼前一亮:“我们此次带了不少寒香岩过来,也希望在紫罗门换些丹药。”

他们沿途也不是没有经过一些可以换取物资的小世界,只是他们这一族修行所需的灵犀丹唯有紫罗门可以炼制,且价格公道,这才不得不一路跋山涉水而至。

虽然柳夜阑说了他可以帮忙运一批物资以解燃眉之急,可那也不过只是一时之需,琼英在为弟弟打算前程时,也为全族考虑,希望能将这样的交易方式一直进行下去,想到这里,她心中苦涩,若是那个掌中宝还能继续用就好了,何需一直这般倚仗柳真人的庇佑……

琼英想要长期与紫罗门交易的期盼柳夜阑如何听不明白,琼英愿意牺牲自己的道途来成全寒香界的族人,柳夜阑不论是出于欣赏,还是为全与故人之意,这个忙定也是要帮的。

若是数月之前,这件事于柳夜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如今情势却是不同。

自晓林洞倒下之后,紫罗门诸长老便雄心壮志一发不可收拾,在他们看来,紫罗门本也是名门大派,掰倒了晓林洞,又在斩梧渊高层中寻到有力的援奥,与昔日晓林洞也不差什么,彻底夺得晓林洞昔日地位是顺理成章之事。

但事实的进展却不是那么顺利,首先晓林洞当日借物资调配的权利垄断的许多资源,虽然晓林洞是没了,可其余门派并不是吃素的,在这场斩梧盟内空前的疯狂资源抢夺战中,紫罗门确实因为对谋夺晓林洞地位之事早有预谋而占了先手,可却万万没有想到,在他们最志在必得的锁菁行云上被妖族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那锁菁行云中的赤煞熔浆与紫罗门中海量的灵植资源恰好形成互补,若真能到手,紫罗门不仅弥补了自己一贯薄弱的炼器短板,还能在原本就强大的炼丹能力上再上层楼,可以说,晓林洞显露出颓势却还未倒下时,紫罗门就已经在暗中觊觎锁菁行云,开始勾结其中的晓林洞长老,更是在晓林洞一倒就将传送阵一端从晓林洞搬回了自己山门,下手可谓迅雷不及掩耳,完全没有给其余势力反应的机会,本以为准备如此充分,下手那般早,最后却是被那样狠狠打了脸。

而且,以柳夜阑这般的紫罗门炼丹大师看来,便是不知其中端的,他也不相信,那锁菁行云之事会是妖族所为,谁信谁傻叉。

锁菁行云乃是晓林洞核心资源之一,远在斩梧盟势力的大后方,更是封锁得只能依靠传送阵进出,妖族如何悄无声息出现在斩梧盟后方如此深入之地?如果妖族真有这般强悍的神出鬼没之力,何必抢什么锁菁行云,它们要赤煞熔浆来干嘛?洗澡吗?有这等恐怖的能力,直接突袭斩梧渊,实施斩首行动,干净利落地拿下斩梧盟不好吗?

这事当初发生之时,还在整个斩梧盟内引起极大的恐怖,各大门派、尤其是斩梧渊都是风声鹤唳,重重防卫,生怕锁菁行云之事再次上演,可现在数月已过,妖族那边强大的妖器倒是不少,这等恐怖的传送突袭之力却是如昙花一现,在那锁菁行云一事之后再无踪迹,妖族越来越叫人眼花缭乱的妖器叫前线越来越吃紧,竟然别无动作,战事吃紧之下,原本在各大门派重重防卫的修士大军为了不使前线崩溃,也不得不咬牙被派往前线,各门派防卫不得不放松下来,论理,如果妖族真有那突袭之力,这乃是最好的机会,可是,各大门派的战战兢兢现在看起来似乎是个笑话。

就是在柳夜阑看来,那锁菁行云之事背后,恐怕妖族只是当了个背锅侠罢了!

可不论这事背后到底是哪个心机深沉的势力,对方显然达到了目的,这件事看起来不过是赤煞熔浆这一资源的争夺,可对于紫罗门取代晓林洞地位之大计的打击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巨大。

这种打击不是物质上的损失,而是声望上的。

你们紫罗门不是处心积虑要代替晓林洞,不是对赤煞熔浆视为囊中之物,现在却连谁在背后搞鬼都说不清,更别提收拾对方了,这简直让紫罗门成了斩梧盟内部的笑话,在随后的资源争夺中,紫罗门再卖命,原本愿意同他们紧密合作的盟友、追随者要么临阵倒戈,要么各怀鬼胎……这其中的阴谋诡计刀光剑影就别提了。

这造成事实上的现状——紫罗门拼了命地努力,喊得声嘶力竭,可在别的名门大派看来,就是个笑话。

但紫罗门图谋已久,甚至在掰倒晓林洞一事中说不得还当得劳苦功高一词,又怎么甘心一腔野心付诸东流,既然原定名正言顺的顺手手段使不上,那就是强行上位也是要上的。

所谓强行上位,自然是要将紫罗门的能耐发挥到十成,绑架也好,动武也好,必要令其余门派信服紫罗门的地位。

丹药作为紫罗门最重要的资源,在这种情形下,已经成了重点管控的战略手段,拉拢盟友、打击异己,紫罗门手中的诸多丹药功不可没。

数月之前,区区灵犀丹的交易,柳夜阑跟门派内的小管事打个招呼的事,到了今天,却没有这么容易了。

紫罗门对于丹药的管制是全方位的,不只是对于门派之外的交易管理得十分严格,就是门派之内,对于丹药的流向也是牢牢把握在几位大长老手中,毕竟,各大门派的修士之间难免有交情,若是因为私人交情坏了门派大计,这可不是紫罗门想看到的,故此,在数月前,紫罗门便对门内诸多炼丹师动之以情晓之以利,以杜绝炼丹师们私下与外界的丹药交易。

甚至如果只是这一次的小批量灵犀丹,柳夜阑手头也能动些手脚,可是这长期交易……柳夜阑眉头微蹙,似他这般一心一意追寻丹道的修士,极其厌恶紫罗门中现下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但为故人之女,却也不得不前去找找那些恶心玩意儿了。

在仙气缭绕灵植遍地的紫罗门中,鼎周堂那簇新的光芒显得十分扎眼,与紫罗门近来声嘶力竭拼命强调的上古名门的形象十分反差,可是那门庭若市、飞行法器光华四溢的热闹却是叫人看了不由不觉得讽刺。

琼英与琼勇两姐弟心中惴惴,琼勇还好,只是觑着柳真人面上不见喜怒,又领他们来到这无数修士进出之地而感到不安,琼英却是十分担心,她怕自己心中期盼之事太过给真人添麻烦,对方与父亲再有交情,那也是数百前的往事了……

柳夜阑面色平淡一如往日,只是眸光深处听到鼎周堂隐隐的喧嚣,掩不住眸光深处的厌恶,当初来到紫罗门只不过希冀这丹道古来传承之地能让自己安心一意于丹道上能有建树,可如今……

鼎周堂平素虽是热闹,可却也不至于喧哗若此,毕竟再怎么说,这也是紫罗门为实现门派崛起而特特设下的新贵堂口,在门中权势滔天,正是红得发紫,鼎周二字,足以将紫罗门的勃勃野心,还有对于鼎周堂的期望表达得淋漓尽致,这样的贵地,自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踏得进去的。

可现在,待柳夜阑踏近了一看,却也崩不住面上的不动声色,皱起了眉头。

只见这会儿的鼎周堂上空,那些流光四溢的飞行法器光华夺目,更奇特的是,这些五花八门的飞行法器之内却是一模一样翠光流转的飞舟,足足上百艘飞舟悬在半空,竟是将鼎周堂牢牢围了起来。

“咦,柳道友,你也收到消息来看看了?”

说话之人姓童名青,乃是柳夜阑在这紫罗门为数不多的点头之交之一。

童青的诧异确实做不得假,以他印象中,柳夜阑一心一意钻研丹石之道,如果不是在紫罗门中必须要通过履行各种门派义务来换取灵植丹火丹方等诸多修行资源,恐怕他恨不得能像上古修士那般闭关苦修,再不过问这些乱七八糟的尘世俗事,这会儿竟然也过来看热闹,真是叫人觉得惊诧。

柳夜阑放眼看去,原来外面这一圈乱七八糟的各式法器竟然都是闻讯前来“看看”的门人……

他嘴边一个冷嘲的笑容一闪即逝,却是温和了神色朝童青颔首,传音道:“下面何事?”

童青本待解释,却听鼎周堂那里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滚滚浓烟竟是自那光芒刺眼的殿堂内汹涌而出,围观的紫罗门人发出好大一声吸气声。

现下整个紫罗门对外的资源攫取,丹药交易俱是由鼎周堂一手掌控,可想而知其权势是何等凌人,可现在竟真的有人敢在太岁门上动土啊!

只听一声爆烈的大喝:“上官正!你胆敢如此放肆!你眼中还有我紫罗门吗?!!!”

上官正?柳夜阑惊讶地看向童青,他低声道:“能统领这么多前线之军,敢在鼎周堂动手的,除了上官将军,还能有谁?”

柳夜阑惊讶的是上官正统率紫罗门前线之军,如定海神针般牢牢驻守前线,以他对前线的作用,怎么会无缘无故回来?以他对紫罗门的忠心耿耿,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在鼎周堂动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隐隐地,柳夜阑只觉得眼前看起来光华璀璨仙气缭绕的紫罗门头顶已经蒙上一层灰暗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