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这两天有些无精打采的,但还是踩着卯时的点儿到了府衙。之前的骚乱早已平息,但他却觉得这混乱才刚开始。
这两天府衙的捕快基本都被不同的人问了同一个问题:你们夏捕头跟蒋大人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常青被问的很烦,起先还气冲冲的解释,后来这火气也被磨没了,现在他索性连解释都不想解释。新近得了一些月筱红案子的线索,他攥在手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夏初不在,蒋熙元也不在,暂理司法参的白司户能避则避,什么事都压着,尤其对月筱红案听都不想听,连个拿主意的都没有。
他慢悠悠地推开了捕快房的门,看了一眼桌边上坐的人,随意地说了一声早上好。说完后自己楞了一下,瞬时瞪大了眼睛,“头儿?!我天!我不是眼花了吧!”
夏初神清气爽地抬起头来,放下笔,笑得甚是灿烂,“来了?”
常青快步走过去,撑着桌边俯身仔细地打量着她,又惊又喜,半晌才开口问道:“头儿,你没事了?”
“伤口有点痒,过些天应该就没事了。”夏初抬了抬胳膊。
“不是,我是说……”常青搓了搓手,但瞧着夏初的样子也觉得不用再多问了,于是便笑了起来,“没事就好了。”
夏初把桌上的卷宗合上,站起身来把佩刀拿在了手里,“走吧,跟我出去问案子去。”
“哪个案子?”
“还能哪个?月筱红的案子。”她抬头一笑,神神秘秘地道:“有新线索了。”
常青一听便不由得有些担心,思忖了一下委婉地道:“头儿,你胳膊还伤着呢,有线索告诉我就是,我去查,你在府衙里歇着拿个主意就好。”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夏初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想明白了,认识我的人自然相信我,不认识我的人又与我何干。随便他们说什么怎么看,横竖我也不会少块肉,多余解释,其实那天在府衙门口也是多余解释。”
常青有些意外,但心却放了下来,不禁赞道:“行!坦荡!”他帮给帮夏初推开了门,兜手做了个请,“走着!我这也有新的线索,是关于蓝素秋的,咱边走边说。”
“好!”夏初笑了笑迈步而出,清晨的阳光透过屋檐缕缕落下,耀目而温暖。有路过的人看见了她,表情或惊喜或讶异,神情或鼓励或鄙夷,她都坦然地看过去,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夏初你给我抬起头来!你问心无愧,自己要的正义自己去拿!她昂了昂头,整了整衣冠,带着常青阔步往府衙门口走去。
而此时的蒋熙元已经早早地候在了御书房外。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一早苏缜便先宣了户部的人布置青城郡赈灾一事,而他蒋熙元的事只能靠后。
他站在一棵侧柏下,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拨拉着松针,没有丝毫担心的模样。安良端了盏凉茶出来递给他,笑吟吟地道:“天儿热,大人去去暑气。”
“多谢安公公了。”蒋熙元接过去,安良抄起手来冲他笑,“我瞧大人一点也不担心啊。”
“看见安公公这笑模样,就知道我也没什么可担心的。”蒋熙元喝了口茶,沁凉的感觉从喉咙一路滑到心口,甚是舒畅。
“大人说笑了不是。老将军昨天来过了,哪轮的着我这奴才的脸做鉴天仪。”安良打趣道,说完又凑的近了一些,挑了挑眉毛低声说:“大人改日娶亲了,可想着给我留壶喜酒。”
“娶亲?”蒋熙元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眉头却稍稍拢紧了一些,“谁说我要娶亲的?”
“咳,早晚有这一天不是?”安良揶揄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得了,我御前听候去了。”
安良走了,蒋熙元却站在原地暗暗心惊。这不难猜,定是祖父昨日进宫来与苏缜说过些什么被安良听去了,他这才过来打趣自己。可今晨祖父叫他过去训话时,却是只字未提这个事啊!
莫不是家长们真背着自己定了亲事?怕他任性不从,直接捅到苏缜这里要御旨赐婚来了?若真是这样可就坏了,圣旨,那是绝对再没有转圜余地东西了。
这下子蒋熙元再也淡定不下来了,三口两口的饮了茶撂在一边,负手在侧柏下转磨想对策,时间简直分秒难捱。
快近巳时,户部的人才擦着汗从御书房里出来,一个个愁眉不展地低声说着话,谁也没瞧见站在一边的蒋熙元。蒋熙元看着他们离开,知道该轮到自己面圣了,忽然又开始觉得刚才的时间过的太快,什么主意还都没想出来。
远远地看见安良过来请他了,他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心说不管了,横竖现在圣旨没宣到蒋府去,无论如何他一定得把苏缜拦住了,哪怕撒泼打滚在所不惜!
御书房里摆了冰,转轮扇出丝丝的凉意,比外面舒服的多。苏缜正捏着眉心养神,听见蒋熙元问安的声音才睁开眼睛,默然地看了他片刻后叫了平身,道:“外面有这么热?怎的满头是汗?”
“臣是紧张的。”蒋熙元道。
“你紧张?”苏缜笑了起来,“你还会有紧张的时候?”
“臣以往没做过什么错事,自然不紧张。如今犯错了要御前领罚,当然紧张。”蒋熙元恭谨地说道。
苏缜听完微微一笑,“别人也就罢了,你蒋熙元在朕面前说这话,反倒显得居心叵测。”
“臣不敢。”蒋熙元单膝点地跪下,惶恐般地低了头。
“行了,起来吧。”苏缜看也不看他伸手去拿茶盏,那紫玉坠子滑出袖口轻蹭盏沿,发出一点响动。他缩了一下手,将坠子重新塞回了袖子里,整整袖口笑道:“不用在朕面前装模作样的。昨天老将军来了,与朕说过什么想必你也是知道了。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蒋熙元抬起头来,想说自己亦是认同祖父之言,但话未出口又觉得不对,唯恐这话说出来连同赐婚一事也带了进去,便改口道:“臣没什么想要说的,错便是错了,臣甘愿领罚。”
“熙元,你与朕大可不必打这种官腔,说如此表面的话。”苏缜轻轻摇了摇头,“朕倒是不妨与你说句心理话。”他抿了口茶:“老将军所言之事,其实朕大可不必理会。”
蒋熙元略有愕然地看着他,“臣愿闻其详。”
“朕登基时日尚短,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有多少真正堪用之人想来你也清楚。你祖父怕水满则溢,而朕怕什么呢?”苏缜说到这顿了顿,“朕本该想用你们时便用,不想用时,顺了朝臣之意弃之,又有何关系?”
蒋熙元心中陡然一紧,有些猜不出苏缜这番话的用意来,没敢应声。
御书房里静了片刻,又听苏缜轻轻地笑了一息,“想想还是算了,朕难得有个朋友,也想替你谋个长远之计。”
蒋熙元听了这句话心中一震,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感动,撩袍拜下谢恩。他自然不会以为苏缜只是是为他、为蒋家谋个长久,但话中亦是能辨出几分真意的。
他了解苏缜,若是他是个只顾念情谊的人,也就不会是今天的他了。
这次他擅动亲兵犯了错,朝中揪住了穷追猛打的不在少数。他蒋熙元代表的就是蒋家,蒋家代表的则是拥护皇权一党。吴宗淮一事纵然暂时打压了前朝老臣,但人在心不死,暗流仍在。
此番苏缜与蒋家暗里达成共识,便可放手压制而不担心寒了蒋家忠心。如此顺应了朝中之议,那些以为他畏惧退缩之人必然见渐张狂,他搅浑了一池子水等着大浪淘沙就是;而另一边迎娶咏薇不误又能安了拥皇一派之心,毕竟蒋家还好好的立在那,中宫仍然姓蒋。
若不是蒋熙元知道自己动兵一事纯属偶然,知道那韬光养晦的话是祖父自己说的,还真要疑心这一切都是苏缜事先想好的了。这顺水推舟推的真好。
明白归明白,蒋熙元却也不是不承他这个情,一个天子能对自己说出这样坦诚的话来,也真的是出于信任。自己动了亲兵而皇帝还能如此待之,说不感念也是假的。
谢过了恩,苏缜便将拟好的折子递给了他,“既然是来领罚的,便好生看看朕罚的可有道理。”
蒋熙元接过来草草一眼,便看见了‘国子监博士’一职,心下一动,抬眼看向了苏缜。苏缜看见了他的神情便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于是微微一笑,“正三品降至正五品之职,你可认了?”
“臣领旨谢恩。”蒋熙元拜下,又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皇上恩准。”
“说。”
“臣叩请皇上让臣再留任京兆尹一职一段时日。”
苏缜微微地眯了眯眼睛,想起闵风所说的流言,不禁有些疑心,“留任一段时日?可是有什么放不下的?”
“月筱红一案。”蒋熙元干脆利落地说,“此案在臣任上闹的沸沸扬扬,臣不了结此案心有不甘。”
“准了,尽快就是。”苏缜放下心来,起身走到蒋熙元身边让他起身,“忙了半日朕乏的很,陪朕去散散心。”他笑了一下,“老将军来见朕,倒还说了一桩事,正好朕也与你聊聊。”
蒋熙元心里咯噔一下,心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