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有团棉花堵在喉咙里,初宁原本觉得有很多话要说,这会儿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四下里都是嘈杂纷乱的声响,丽夫人身后,荀氏的杀手已经现身,想要趁着这场大火引起的混乱,斩草除根。
姬重光用眼角瞥了下丽夫人所在的方向,他脸上像罩着一层面具一样,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初宁甚至觉察不出,究竟是他中了丽夫人和荀氏布置好的一场刺杀,还是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初宁忽然想起自己头上还戴着那朵不伦不类的绢花,大概姬重光是因为这个认不出自己,她忙忙地抬手,想把那朵绢花摘下来。
可姬重光却猛一抬手,压住了她的手腕,接着顺势一扭,把她整个人直甩了出去。
初宁落在那条蜿蜒的火龙之外,后背被地面撞得生疼。隔着一跳一跳的连绵火苗,她看见姬重光转身回去,一把抱起了吓得手足无措的云乐,然后腾出一只手,倏地握紧了拳,一股猛烈的气流从他半边身子上发散出来,虽然仍旧无形无色,可所到之处,冲在最前面的荀氏杀手,都被直接掀翻在地,口鼻之中涌出鲜血来。
现在的姬重光,身上如同带着一座深不见底的宝藏,给他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力量。他甚至不需要费神思考攻击的方向,甚至也不需要辨别哪一个是荀氏的杀手、哪一个不是,他只管抬手在半空中划出两道交叉的弧线,身前的杀手连同奔逃的人群,便被他的杀气推出去几步远,跌落在地上。
初宁刚好落在他两次出手之间的狭窄缝隙里,觉出无数飞散的碎屑拍打在脸上,耳中被震得嗡嗡作响。她合拢双眼,不知道眼前的姬重光和自己印象中那个姬重光,究竟哪一个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双眼之中只剩杀戮,为了达到复仇的目标,不惜伤害那些根本无关此事的生命。
荀氏的杀手又涌上来,看见姬重光怀中抱着一个女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倒有一半的人调转目标,攻向他怀中的云乐。
一片寒光之中,有女子的声音尖利地传出来:“不要被他骗过了,那个不是素天心的女儿!她脸上的疤痕不过是个幌子,杀了她也没有用!”即使隔得远,初宁仍旧一下子便听出来了,那是素锦瑶的声音。
可那些杀手之间,彼此存在着竞争关系,为了争夺“六无”的排名,随时都可以拔刀相向,此刻清清楚楚听见了素锦瑶的话,也并不信她,仍旧朝着各自心里认准的目标攻过去。
初宁听见素锦瑶的话,脑海中忽然有些许零散的细节,被串联起来。这些年来素遇对她刻意欺辱、素天心对她的放任态度,还有景元一那些意味不明的话,渐渐清晰地勾连起来。一个念头浮现上来,压也压不住,可又觉得只有这样才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她和姬重光的身上,都被人种下了“念”,执念越强烈,由此产生的术法之力,便越强大。
可她能够驭使的“念”,究竟是什么?她觉得那个答案就在舌尖上盘旋,呼之欲出,可一时间就是怎么都抓不住那个最关键的点。她想要静下心来想一想,可四周实在太嘈杂了,她只觉得脑海中乱成一团,快要炸裂开来。
有惊慌失措的人,从初宁面前跑过,木质的鞋底踩在她的手指上,一阵钻心刺痛。她抬起头,看向被那条围拢住的一团混乱,忽然发现,景氏的人都安然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景桓那双鹰隼似的眼睛,快要眯成一条缝,冷眼看着姬重光在火海之中,杀退一波又一波潮水似的刺客。
黑色的衣袍上,渐渐染上一层湿,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那双血红的眼睛里,越来越多地涌出鲜红的泪来,可是初宁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在流泪,因为他的目光始终坚毅如初,从未有过分毫改变。
不知何时,君望悄然出现在姬重光身边,像道影子一样。利刃、火苗,如同穿过空无一物的光影一般,穿过他的身体,他却毫无所觉。一片纷乱之中,初宁竟然听得清他在姬重光耳边的低语:“你看,你给了景氏那么多好处,帮他们解决了那么多困扰,他们在你需要的时候,还是会背叛你的。只留你一个人拼杀,他们只会冷眼看着。如果你死了,他们再像寻找猎物一样,去找下一个可能继承王位的人选。如果你胜了,他们才会站出来,要求跟你分享你拼了性命得来的一切。”
君望的声音带着如同来自神殿的空旷回响:“接受我的提议吧,选择绝望做你的王鼎之念,我已经劝说了你这么多年,如果你仍然不肯相信,我还可以继续证明给你看。只有绝望和恐惧,才是王者手中最有力的武器。”
他抬手虚虚一抓,一名刺客便被他凌空拖起来。那名刺客手中握着一节竹筒,里面装着无数细小如牛毛的针,他别无所长,只有双眼目力过人,能把针射向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凭着这一点一技之长,在荀氏已经受到了极高的礼遇,排名就快要接近“六无”了。
君望的食指和中指向前一勾,那人的两只眼睛就变成了两个空洞洞的血洞。
初宁侧过头去,但还是听见那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号,似乎有灰黑色的一团烟雾,从他头顶涌出。那是他前途尽毁之时,发自心底的绝望。
姬重光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没听到君望的蛊惑一般,手臂一挥,又击退了几名围拢上来的杀手。
君望露出一个十分温和的笑意:“你看,你还是不相信,那我只能继续证明给你看了,那些情义、公理、道德,在绝望和恐惧面前,全都一文不值。”
这句话说完,君望竟然就这么消失不见了。下一刻,一柄锋利的青铜短剑,从背后刺穿了姬重光的身体,虽然他侧身一躲,避开了心口要害,可是这一剑来得实在太快了,距离又近,生生刺穿了他的肩胛骨。
在姬重光身后,归妹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握住剑柄的手却有些微微发抖。
初宁掩住嘴,把一声惊呼生生扣在手心里。
姬重光缓缓转身,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看着归妹。他的生母早逝,幼年印象里的第一个女性,便是丽夫人。从那时起,他便厌恶女子,能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也就一个归妹而已。她看起来线条冷硬,没有丝毫女孩子的温柔秀美,但至少,她不是一条随时会吐出信子来伤人的毒蛇。
可现在,归妹手里的剑,已经刺在了他的肩头,由不得他再说一句信或者不信。
姬重光的眼中,好像忽然涌起了滔天巨浪一般,血红色的漩涡,快要把人生生吸进去。
初宁远远看着,便知道不好,君望一直费尽心机地劝说姬重光,必定是因为他提议的那件事请,需要姬重光心甘情愿地同意才行。姬重光原本心智坚忍,与君望合作来获取对自己有利的帮助,却有时时提防着他的诱惑。
可是归妹刺出的一剑,几乎已经击垮了他心底最后一点对人世间情义的信任,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已经表明,他的内心在激烈地摇摆。
堕落,还是坚持,只有一线之隔。
初宁站起身,再也顾不上其他,提起裙角飞快地向前跑去。她知道,姬重光现在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如果没有人拉他一把,他就会坠落深渊。
“重光!”初宁隔着熊熊烈火向他高声呼喊,希望能挽留住他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
她不知道姬重光究竟有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只看见他反手拔出自己肩头的短剑,那是他从前赏赐给归妹的,漫漫逃亡路上,她始终跟着自己,不曾离开。他的手握住剑身,手掌上滴滴答答地淌出血来。
初宁猜到他要做什么,用足了力气再次高声叫喊:“重光!”
姬重光恍若未闻,手掌握住短剑平平地向前一推,剑尖没入了归妹的胸口。
初宁眼见无力阻止,眼中流下泪来:“重光,她今天背叛了你,难道她从前追随你的日子,就不存在了么?她做过一件错事,难道她从前所有对的事情,都就此抹杀了么?”
她看见姬重光似乎想要转过头来,可他周身忽然涌起一股剧烈的风,卷得他不得不抬起手臂,遮住半边面孔躲避。
初宁知道,刚才那一剑刺出,姬重光心里已经产生了绝望的念头,即使只有一刹那,他也已经等于接受了君望的蛊惑,就此真正入了魔。
“重光,”初宁用足了力气向前伸出手去,“一个人做了一件伤害你的事,你就可以彻底忘记,这世上还有人爱过你么?即使千百人都背叛你,这世上仍旧有人爱你,你都忘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