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重光无声地冷笑,手臂向前一伸,在半空里忽然幻化成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蟒蛇,蛇尾与他的躯体相连,蛇头径直伸出几丈远,向着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指挥者咬过去。蟒蛇在半空里穿行过的地方,石壁纷纷碎裂成细沙,一切幻象不攻自破。
初宁看得目瞪口呆,她向来觉得姬重光是很厉害,但还从没见识过他使用如此出神入化的术法。
那条幻化出来的巨蟒直接掀翻了地宫里的巨大铜鼎,里面原本像在沸腾一样的灰色烟雾,飘散的到处都是。烟雾所过之处,无色无味,初宁却忽然觉得心头一阵烦躁。她已经不算小了,修习仍旧毫无所成,母亲不知道人在何方,整个人都好像被一种压抑的情绪包裹住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转头看了一眼姬重光,那些烟雾也已经飘散到他眼前,可是他的目光异常坚毅,好像没有任何事情能阻挠他此刻要战胜敌手的决心。
初宁忽地心头一暖,那股沉重压抑的绝望,也跟着一扫而空了。这感觉真是奇怪,她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被情绪左右的人。
铜鼎翻到在地,却并没有声响,只因地宫的底面,也都是用无数细沙堆积之后、再用术法幻化成石质的模样。铜鼎之后,那个只靠声音指挥的人暴露出来,跟其他律沙家的人一样,带着巨大的风帽遮住头脸,如果把他们放在一起,根本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哪一个。
姬重光手臂微动,在他身上不过小小的一点变化,体现在那条蟒蛇上,却是十分猛烈的大幅度动作。律沙家的指挥者,不想被蟒蛇撕扯成一地细沙,只好就地翻了几翻,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他和那铜鼎原本所在之处,露出一个向下凿空的四方凹槽,凹槽之中仰面躺着一个小姑娘,其实年纪应该并不算很小,只是脸蛋圆圆的,带着些可爱的婴儿肥,这样的人无论长到多大,看起来仍旧有一张孩子似的脸。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处像是刚好为她开凿的位置里,看不出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
姬重光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嘴角露出一抹不置可否的冷淡笑意,手臂轻轻垂落,那蟒蛇便钻回他宽大的衣袖中,消失不见了。他上前数步,蹲下身子去看那个小姑娘,忽地伸出手来,指尖上跳动着一簇火苗,就要放到那个小姑娘的身上去。
只听见空旷的地宫内,忽然传出一声不知是什么鹰隼的长鸣,一只巨大的鸟从坍塌的石壁中间飞出来,对着姬重光的眼睛便啄下去。
姬重光抬手阻拦,那只鸟却像不要命了一样,张开双翅对着他头顶拍打下去。
即使改变了样子,初宁还是认得出这只鸟是谁。“明瞬,”她高声呼喊,“你要干什么?”
她与明瞬并没有真的结契,当初不过是为了应付灵雀台的择选,后来没人提起,也就把这事忘了,所以她根本控制不了明瞬的任何行为。
明瞬听见她的声音,在半空里兜了一圈,落在一处断壁残垣上,用嘴梳理自己一侧的羽毛。它肩头的羽毛都粘连在一起,显然是受伤流了血,又干涸了。
姬重光也站起身来,明瞬看向初宁,又扫了一眼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知道躺了多久的那个女孩子,哑着喉咙说:“我不是明瞬,她才是。”似乎怕初宁不明白,它又补上了一句:“我什么也不是。”
可这话却令初宁更加疑惑了,她知道明瞬能够随意改变形体,并不仅仅是一只钦原鸟或是一只讹兽那么简单,可它总归应该是一种东西,什么都不是算怎么回事?
明瞬却不再对初宁解释什么,它把头转向姬重光,脸上看不出像人一样的表情,只听声音觉得它似乎满腹心事:“你要切断律沙家力量的来源,随你的便,但你不能毁坏她的身体。她有什么错,被你们这些所谓胸怀天下的男人,利用了还不够,还要永远不得安宁。”
律沙家的那些活死人,都已经失去正常的七情六欲,即使看到明瞬反常的表现,脸上也没有太多讶异的神色。他们仍旧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站起来,从满地黄沙中拼凑起自己的躯体,然后带着戒备的神色围拢过来。
明瞬伸长了脖子,又是一声长鸣:“你们靠着她的念,打了多少胜仗,却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吧?史书之上,也不会有她任何记载,她的存在,会成为你们那个英明神武的往,最大的污点,对吧?”
它垂下头,目光刚好可以看到那个小姑娘的脸:“她是明厨家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就是一个哑女,在前朝王宫里,做着普通的奴役,替她姿容绝美、身为宠妃的姐姐,制作精美的菜肴,以求留住君王的宠爱。那时你们口中的武王,只是一个落魄的质子,连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个问题,明瞬把最好吃的东西留一份给他吃,也把自己一颗纯真的少女之心给了他。”
又一声长鸣传来,像极了悲伤的哭号,明瞬停了停,又接着说下去:“她为了让武王有机会逃走,亲自做了最好吃的菜,送给前朝那位暴虐的君王,只有菜肴还不够,那就加上自己。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是那位末代君王最喜欢的,来者不拒。”
“她与姐姐反目成仇,她被家族至亲唾弃,但她始终等着,相信那个说她做的菜有灵气的人,一定会来解救她的。”明瞬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竟然滴出泪水来,“可是那人来时,却说她是妖物,把她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她仍旧不相信,日复一日地等,等到他诛杀了前朝的君王,自己成了富有四海的王,等到他册立了王后、妃嫔,不久又有了太子和公主。她在没有光线、没有声音、没有味道的地方等着,还有人来把这些消息一件件详细地告诉她,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答案呼之欲出,初宁几乎屏住了呼吸,听明瞬接着说下去:“因为他知道,这个姑娘有世上最纯净的心,可以产生出世上最纯粹的念,这种念,可以变成无比强大的力量,帮他稳固王权。他故意要让这个无辜的小姑娘,被绝望反复折磨,这一切,都掩盖在他创建的太平盛世之下。”
“而我,”明瞬顿一顿,“是她在黑暗地宫里产生的幻想,她想要自由自在地去远方,所以我刚刚凝成实体时,就是一只鸟,后来我也经常当自己是一只鸟。”
“不过,你们可不要只把我当成一只鸟那么简单,”明瞬的声音忽然变得粗重了许多,“我什么也不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东西。”
它的身体忽然涨大的数倍,变成了一只饕餮,嘴巴张开,四周的断壁残垣便被它源源不断地吸进口中,被尖利的牙齿碾碎,变成细沙落进它的腹中。
律沙家的那些活死人,都跟着摇摇晃晃站不稳当,已经开始有人维持不住自己的形体,零星的细沙脱离身子飞入那只饕餮口中。
在四下飞散的细沙之中,姬重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的衣袖中忽然鼓起了一阵风,手臂正要抬起。初宁大惊失色,知道他是要对明瞬动手了。她忽地明白过来,姬重光此前对律沙家的人动手,不过是为了击败他们而已,可明瞬化身饕餮,却是在吞食和毁灭律沙家的人和沙。姬重光并不希望律沙家覆灭,相反的,他只是要切断他们旧日的力量来源,然后重新赋予他们一个主人,他要掌控埋藏地下多年的这支神秘军队,做他重归晋国、报仇夺位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