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重光神色一派自然,说辞行云流水似的从他那双薄如刀削的嘴唇里飘出来:“如王上所见,仍旧是晋国派来的刺客,要刺杀我。我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不肯放弃,从前在临都的大街上当街刺杀也就罢了,现在竟然都敢把手伸到灵雀台的禁地来了,连我这个本就出身晋国的人,替王上想想,也觉得太过分了。”
初宁把头缩了一缩,以后谁再敢说她是胡说八道的一把好手,她就跟谁急!
齐王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神色变化,又接着说:“那么请问,重光公子为何会出现在灵雀台的藏宝阁呢,据寡人所知,重光公子应该跟灵雀台没有什么关系吧?”
姬重光混进灵雀台的择选时,归妹帮他改换了面容和身份,这事当然是不能承认的。他袍袖微微抖动,初宁知道,他又在下意识地捻动手指,思考应对的方法。
“我出现在这,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这原因有点不太方便当众说起,”姬重光忽然微微笑着扫了初宁一眼,“我是到灵雀台来私会意中人的,因为她说有个僻静的地方,绝对不会有人来,我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做点想做的事。”
满室众人都把探究的目光投在初宁身上,姬重光说的再明显不过了,他是去灵雀台私会初宁的。因为他生得十分俊美,又出身正统王室,虽说是逃亡到此的,有不少人家打着把女儿嫁给他的念头。包括齐王在内,因为爱惜他的才华,也提起过选一位公主下嫁,让姬重光索性留在东齐进入仕途。
但是姬重光一向洁身自好、高蹈出尘,从没对哪个女子表示过特别的兴趣,身边唯一一名婢女又生了一副雌雄莫辩的样貌,倒让存了这些心思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果真不喜欢女人,反倒害了自家的女儿。
初宁把头埋得更低了,虽说这个说辞不太好,可也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了。她自己觉得应该配合一下,做出一点羞涩的样子来,可偏偏她非比寻常的人生里,并不知道羞涩二字该如何写,只能垂下头,遮掩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姬重光侧身过来,很自然地帮她理了一下头发,借着这一下动作,在她耳边轻声说:“被我看上了,你这时候应该喜不自胜,不应该是这个如丧考妣的样子。”
初宁顺势握住他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咬牙切齿地说:“我现在只恨不能提前丧夫。”
姬重光却不再理她的胡言乱语,只牢牢地把她的手扣在自己手中,在外人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如胶似漆的甜蜜模样。东齐的风俗便是如此,青年男女尽可以选择中意的对象,只要得到家人的认可,便可以成婚,只是问名、纳采等等环节一个都不能少。
齐王上下看了初宁几圈,像是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重光公子连寡人的几个女儿都看不入眼,现在唯独喜欢这个丫头,看来确实是真心真意了。只不过,素音家也算是东齐的名门,重光公子既然有意,就该按正式的礼节下聘,深更半夜拐带出来私会,实在不合适。”
姬重光郑重点头:“王上说的没错,只是我现在虽有故国却不能回,流落异国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等我能重回晋国的那一天,必定以最隆重的礼节前来求娶。”
旁人不清楚,初宁却明白,姬重光既想拿她做遮掩,又不想真的娶了她,于是信口开河,说了个遥遥无期的日子。可叹这些人还看不透他狡诈的本质,都被他道貌岸然的表象欺骗了,纷纷点头感叹,素音家这个身世堪怜的小姑娘,终于能有个好归宿了。
这一番算不上审问的审问结束时,齐王的近卫首领便来报告,藏宝阁里的东西都已经清点过了,虽然有不少木盒子都被摔坏了,可里面的东西还是完好无损的,唯独少了一件开国时由天子赏赐下来的玉如意。
齐王皱起了眉头,依他的本意,并不想为难姬重光。他一直留着姬重光在这避难,自然有他的道理,周天子的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弱了,乱世之中,谁的实力强大,谁就可以称王称霸,吞并弱小邻国的土地臣民。
晋国实力强大,晋王也曾经是一代雄主,可是再雄才大略的君主,也有年老的那一天,齐王不断地寻找灵丹妙药,目的之一便是为了多撑上几年,如果晋王识趣,死了他前面,他便可以趁着晋国新君未立、局势不稳的机会,挥师西进。到时候,姬重光这个流亡在外的晋国公子,就可以推出来做兴兵的借口。
可是眼下藏宝阁的事,却不好糊弄过去。
果然,齐王还没开口,听到消息赶过来的素惠然便先说话了:“要是砸坏了,倒也说得过去,兴许是跟刺客撕打的过程中弄坏了,可是连个碎渣子也没有,凭空消失了,这就难免让人怀疑了。”
灵雀台的考官,在选出合适的人选后,自然而然地便会接着在这里做一段时间的老师。素惠然这时候问起来,倒也不算多管闲事。只是初宁万万没想到,在这件事里第一个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会是一个素家人。
短暂的怔忪过后,初宁忽然微微一笑,对着齐王说道:“王上,姨母说的有道理,这件事情要是不能追查清楚,我们两个就得永远背着这个黑锅了。更何况,我也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我生在东齐,重光公子却是晋国人,就算重光公子对我有意,要是为了自己的故国别有用心的话,我也绝不会接受这样的情意。那件玉如意是东齐至宝,无论如何也得找回来,你说是吧,重光公子?”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初宁冲着姬重光一挤眼,不就是挖坑么,谁不会,看你怎么接这话。
姬重光把她的手扣得更紧:“初初说的不错,我一定全力追查玉如意的下落。”
初宁被那一声“初初”惊得三魂丢了七魄,赶紧提醒自己不要慌张,不过是为了应付眼下的境况,她是绝对绝对不可能跟这个腹黑大魔王有任何纠葛的。
此时姬重光却转过头,也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对着初宁一眨眼,恰恰学着她刚才的样子。初宁忽然回过味来,他们两个心知肚明,玉如意就在景元一手里,这下姬重光连借口都不用找了,可以大大方方地去找景元一夺回来。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齐王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姬重光他还动不得,便随手指向初宁,要她把藏宝阁打扫干净。可姬重光偏要把痴心人的角色演到底,当场表示他可舍不得初宁做这样的粗活,可以代劳。
闲杂人等都走光后,初宁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可她心思转了几转,忽然凑到姬重光面前问:“能不能告诉我,那玉如意究竟有什么用?”
见姬重光用眼白斜斜睨着她,初宁又说道:“不想说也行,我现在就追出去,把你跟那个太后宫里的男宠之间的事,如实告诉王上。”
姬重光冷笑了一声:“行啊,我说是来找你的,解决了我们两个人为什么出现在这的问题,你只管说去,等王上问起来你又是为什么出现在这,你可想好说辞。”
初宁登时泄了气,她在姬重光面前,就没有占到过半分便宜。
姬重光瞧见她这副样子,忽然抬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我到东齐来,有十多年了,早先每个月都会有晋国的杀手想要来取我的性命,可是这段时间,自从上次我跟你一起遇刺以后,还一直没有杀手再来过,这说明什么?”
初宁最不喜欢这种看似循循善诱的语气,每当素遇这么跟她说话时,必定是希望她得出结论,自己做错了。她没好气地说:“说明什么?说明你时间长了没挨揍,全身都痒痒了。”
姬重光便掌为拳,在她额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声音却忽然沉下去:“说明我的父王,快要死了。”
初宁也跟着沉默了,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其实不大能体会,父亲快要死了该是一种什么心情。她忽然无端地觉得有些难过,觉得自己的生命实在太不完整,有那么多原本寻常的情感,她都从来没有机会体验。她过去十五年能做的,只是在日复一日的刁难中,尽可能地找个空隙喘息。
“然后呢?”她低声问,神情不自禁地柔和下来,“莫非你想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见最后一面?”姬重光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见他最后一面有什么意义?他活着时,不曾给过我任何庇护,他若死了,对我而言最大的意义,便是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讨伐那个女人,不用再顾忌所谓君所谓父,不用再担心世人的指责了。”
他诡秘地一笑:“那柄玉如意,是我归国之前,需要准备好的武器之一,就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