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念念这时已经落在地上,被这突然的变故一搅,虽然没看初宁,可也根本没来得及放出术法幻化的飞鸟。那些奏乐的乐师,都被“鹦鹉少年”景元一吸引住了注意力,根本连曲子都没奏完,只顾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她用目光无声地审问了一圈跟自己交好的小姐和她们带来的婢女,见人人都面色如常,便对自己的姐姐点点头。
太子妃薛依依柔声款款地说道:“既然这样,那就请母后下旨搜搜看吧,旋龟在谁那里,想必就是谁杀了人。”
初宁有意无意地抚着宽大的衣袖,里面似乎有一团硬硬的东西:“太子妃这话是不是有点过于武断了,且不说旋龟有可能是自己爬走的,就算它真的出现在哪个人身上,那也可能是栽赃陷害啊,是不是?”
无极殿里的人,大半都已经知道了初宁和薛念念打的赌,除了小卫夫人和那只旋龟。初宁的一番话,在她们听来完全就是在狡辩推脱。没人关心一个年老色衰、掌管杂事的宫女,究竟是怎么死的,但要是她的死能拉一个素氏可能有真凰命格的女儿陪葬,那她也算死得其所了。
太子妃还没说话,姬重光已经轻轻嗓子,悠悠淡淡地开口:“看来初宁小姐不知道,旋龟是不会爬的。”
殿内通明的灯火,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明明在最光亮处,却好像沉在浓重的黑影里一般。如同摆放在神殿最深处的古老祭鼎,带着些许清贵和神秘。
这事不仅初宁不知道,在座的人恐怕没几个知道的。
“旋龟的背上,向后生着一只蛇头,无论旋龟往哪个方向走,蛇的头总要走向相反的方向,”姬重光微微低着头,恰到好处地藏住了自己的目光,轻轻捻着手指,初宁已经许多次看见他无意识地做这个小动作,“所以,它往哪边都走不成,只能原地打转。”
太子妃每料到姬重光会帮自己说话,惊讶之余很有些得意:“如果没有别的意见,就请母后派两个稳妥的人,检查一下各位的东西。不过……”
她缓缓转头,目光扫过初宁的衣袖:“今天毕竟是父王的寿宴,来的都是贵客,四处搜检实在不像样子。初宁小姐,我记得刚才各位小姐表演歌舞时,你好像出去了好一阵子,你能不能给大家看看,你袖子里藏了什么东西?”
初宁的手指在袖子上轻轻抚过:“按理说太子妃的要求,我不该拒绝,不过我是受人之托,要带一件东西给一个人,东西还没送到,太子妃要先看,恐怕不太合适。”
薛念念冷笑一声:“推三阻四,该不会是心虚吧。”
初宁神色自然地摇头,却仍旧坐着不动:“当然不是,薛二小姐放心。”
薛念念越发肯定,她袖子里一定就藏着那只旋龟,上前几步就来扯她的衣袖:“既然不是心虚,就拿出来看看……”
她刚刚舞完一曲九幽飞仙,还没来得及换回寻常的衣服,身上的鲛纱拖在地上,像四条长长的尾巴。
初宁等她凑到近前时,侧身躲过,一只小巧黄羽鸟,轻巧地衔住了薛念念的鲛纱,绕过几处桌凳的的镂空花纹,飞快地打了个结。薛念念只顾着拦住初宁,仍旧快步向前追去,鲛纱系住的桌案,被她带得呼啦啦掀翻了一大片,宴席上的精美菜肴,泼洒得满地都是,连同薛念念的身上,也沾满了油污。
薛念念还从没当众出过这么大的丑,上次在孟氏府邸被泼了一身水时,毕竟只有几个闺阁小姐在,这次确实当着齐王和太子姐夫的面,几乎就要当场哭出来。
“薛二小姐,小心些,”初宁转回身,深伸出一只手要扶她,薛念念气哼哼地转过头去。
初宁一点也不恼,目光在满地杯盘狼藉中一扫,忽然指着其中一处说:“这个,就是你们说的旋龟吧?好像,是从顾小姐随身的东西里面掉出来的。”
顾采薇向来跟薛念念交好,此刻白了脸说:“我刚才又没有出去过,这……这肯定你栽赃给我的。”
初宁转头幽怨地看向小卫夫人:“她刚才明明在表演之前出去换过衣服,怎么我出去就叫出去,她出去就不叫出去了?还有,刚才我就跟太子妃说过了,旋龟在哪里发现了,也证明不了什么,很可能是栽赃陷害,太子妃不信,现在顾小姐说了,太子妃可以信了吧?姐姐,姐夫,你们倒是评评理。”
她说得娇憨可爱,简直叫人看不出是真的什么也不懂,还是故意撒娇撒痴,可偏偏又字字诛心。
齐王年轻时,也是个狂傲不逊的,此刻反倒觉得初宁很投他的脾气,小卫夫人更不用说了,贴在齐王耳边,替她说了不少好话。齐王开口:“你说的有理,搜查定罪,的确太过鲁莽。一个宫中奴婢罢了,死便死了,不值得为此再闹得不得安生。”
太子妃不好再开口,太子便接过话去:“父王说的是,宫里的奴婢,要是王族中人想要处置,自然随意怎么样都可以,可要是旁人心怀不轨,那就是挑衅您和母后的尊严脸面,绝不可以轻饶。”
他转回头看向初宁:“我和初宁小姐总共也不过见过两面而已,今天也是就是论事,刚才你离席的时间最长,自然就嫌疑最大,初宁小姐要是问心无愧,不如把袖子里藏的东西拿出来看看,要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必初宁小姐不会拒绝。”
“我当然相信太子殿下是就事论事,”初宁手指勾着发梢,“我不过就是一次砸了太子殿下身边美貌婢子的箜篌,一次被太子殿下当成刺客关了一夜而已,跟太子殿下实在没什么深仇大恨,这东西你们既然要看,那就看吧。”
她也不理会太子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从袖中抽出那样形状很像旋龟的东西,径直走到齐王面前:“王上,这是有人想送给您的贺礼。”
满殿宾客都忍不住想看看究竟是件什么珍奇宝物,可初宁手里拿着的,只是一块圆圆的木料,上面用简陋得不忍直视的刀工,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寿字。
初宁把那块木料郑重其事地双手捧上:“我刚才出去的时间是长了一些,但那是因为我在外面遇到了一个男童,捧着这件东西站在外面,却不敢进来。”
小卫夫人向太监使个颜色,随侍的太监才回过神来,接过那件东西送到齐王面前。齐王阴沉着脸,好半天才对着王后说:“今天的寿宴,怎么没有叫忘欢来,不管怎么说,忘欢也是寡人的血脉。”
他的语气已经很不善,从王后到太子,脸色都很不好,这对姐弟被丢在冷宫一样的角落里不闻不问,根本就是得了齐王的默许,可他现在这样说了,王后只好跟着赔罪:“是我考虑不周……”
齐王拿起那块木料,用手摩挲了片刻,才问:“忘欢呢?叫他来。”
王后摸不透齐王究竟是什么意思,悄悄挥手叫人去请,不一会儿,人便回来了,却没请来忘欢,只带了忘忧。
一身洗得发白的罗裙,头发只用一根手削的木钗挽着,忘忧跪倒在齐王面前,礼节周全地行了对君父的大礼,却一句话也不说。
齐王刚被一件礼物勾起的一点慈爱之心,立刻又被怒火撕扯得粉碎,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父王。他正要开口喝问,忘忧便说话了:“忘欢已经睡了,不能过来了。”
齐王的几位公子,都低头摆弄着酒樽和银筷,在他们看来,忘忧触怒齐王、挨上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初宁也低着头,根本不看大殿上气氛诡异的父女,只有姬重光注意到,她的手指轻轻扣着手腕,是在敲打九幽飞仙那首曲子的节奏,看来事态的发展都还在她的掌控之中。
“他怕得很,”忘忧又开口了,“今晚他杀了人。”
无极殿内响起了极轻的嘘声,忘忧便用她那清清淡淡如同陈年积雪一般的声音,把事情讲了一遍,念春如何羞辱他们,原本就是真的,听起来毫无破绽,只是杀人的人从初宁变成了忘欢,讲到最后,忘忧叹了口气,给忘欢凭空加上了一句台词:我毕竟是齐国公子,父王母后自可以罚我骂我,哪怕杀了我,你一个卑贱奴婢怎敢?
齐王久久不说话,初宁知道,她押对了。这位杀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夺回王位、即位后又先后大大小小征讨别国三十几次的王,几个成年的儿子都太过软弱安静了,忘欢处置奴婢的血性,恰到好处地击中了他心中的那个点。
果然,齐王根本不再追问念春的死,只叫王后多拨几个人去照看忘欢,日后不可疏忽了。
被念春的死一搅,寿宴自然也就继续不下去了。齐王离去后,无极殿里的人也就准备各自散了。初宁趁乱靠近忘忧身边:“如何?现在我有资格跟你做交易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