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早春二三月的上京城郊,草长莺飞桃杏争艳,这是一处山明水秀新柳如茵的所在,西羌宰相沙勒赫那汉白玉的墓碑就掩映在这片明媚春光之中。墓前参差不齐摆放了许多糕点纸钱供品和一些各式各样的香烛,看起来都是华国百姓们祭拜之后留下的;西羌皇帝元颉一身素服走到碑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不到你这里居然十分热闹,倒比朕孤零零一个人在皇宫里还强了几分呢。”

几名近侍上前小心地摆下了香案果品和玉壶金盏,元颉便在案边的交椅上坐了下来,亲手提壶将两个酒杯都斟满,然后拿起其中一杯浅浅的抿了一口:“朕最近好容易才忙出个头绪,总算得空出来看看你——京郊两个大营附近的试点屯田已经都开始啦,那些丘八们个个都叫苦连天,也不知到了年尾究竟能不能种出些许庄稼来?”

“还有那个李无瑕,她这一去果然再也没有消息。可是朕并不后悔放走她的这个决定——你们都不在了,朕一个人真的十分寂寞,需要有个能让朕打起精神的敌人存在!她应该是不会令朕失望的,那日她在皇宫外跨上雪狮子离去之时的模样,的确是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英姿飒爽!——那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你说是不是?”

坟墓中的人自然无法开口作答,元颉将手中酒一饮而尽,然后拿起另外的一杯浇酹于地:“朵兰和嬷嬷已经都送走了,她们不像你,决计不会愿意在这背井离乡的地方将就着,朕也不忍心让她们找不到返回故土的路……”说到这里,羌帝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凝滞,他掩饰般地干咳了几声,又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如今我同你当年也算半斤八两,早知今日,那时便不笑你了。”

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他一个人落寞的语声,随行而来的侍卫和宫人们这会儿也都远远退开,不敢打扰君主这平素绝少在人前流露出的直抒胸臆。元颉又将两只酒杯全都斟满:“不过你也无须担心我,如今我已经又召了几名本族和汉人的女子入宫为妃,也遣人回旧都去迎了两个皇儿跟他们各自的母妃一同进京——这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的,朕可是堂堂的天下之主,决计没有朕迈不过的坎子!”

第二杯酒也一饮入腹中,他伸手正要拿起另一杯来浇祭,闪眼却望见不远处的树丛后似乎隐隐藏着一个灰色的身影。“什么人在那里!”随着他这句话,几名侍卫快步奔过去,三下五除二从墓侧的矮树间揪出一个全身灰袍手持念珠作尼姑打扮的女人。

这女人看上去年龄不大,而且十分面熟,元颉定睛略分辨了片刻,立即认出她赫然正是李无瑕身边的那位忠心耿耿的前华国宫廷女史尉迟芳!摆手令侍卫将她押解到自己面前,元颉有些意外地望着面前这个一头青丝全然剃去,看起来彻底已是出家人打扮的华国女子:“怎么?你居然没有跟着你那位公主殿下去筹谋复国的大计,却又待在这里做什么?”

尉迟芳低眉垂目,站在羌帝面前亦是平静从容的模样,只微微躬了躬身答道:“回陛下的话,华国复国之事自有永宁公主殿下去做;我如今乃是一介羌人,自然不便搅入其中。所以……于我而言,最好的归宿自然是余生之内都在此地为宰相大人守墓了。”“你是羌人?”元颉不禁一愣:“你什么时候居然成了羌人?”

尉迟芳轻声道:“因为我之前答应过宰相大人,愿意为了他从此成为一名羌人,虽然他如今已经不在了,但我自己说过的话自然没有不算数的道理。”这样的说法令元颉不禁微一皱眉:“沙勒赫临去之时已经特意向朕述说过,他与你并无夫妻之实,如今你已是自由之身,又何必还如此看不开?”

尉迟芳凄然一笑:“是啊……但我们华国女子一生便只能有一位夫君,纵然宰相大人并不承认我的身份,我却也决计不会再另嫁他人,宁愿余生都在此为他守墓诵经祝祷便是了。”没有想到这么一个看上去柔弱的华国女子竟也会有如此坚定不移的心志,更料不着她对沙勒赫的用情竟会弥深至此!元颉震撼之余不禁有些感动,叹息了一声,颇为由衷地说道:“原来如此,也好——你就尽心在这里守着他罢,多多虔诚念经祝祷,但愿来生上天可以开恩让你们结成连理。”

“不!那是决计不成的!”尉迟芳肃然坚定地答道:“我心中从来没有盼望过那样的事!只愿日后时时诵经祝祷,保佑来世里大人能够和他心爱的茵琦夫人白头偕老就是了——我想着……他为人那样好,老天爷一定会成全他们两人的!”

“你希望成全他们两个?”元颉不解地问道:“那么你自己怎么办?你又将自身置于何地了?”尉迟芳双手合十,面上露出一缕清冷凄然的微笑:“我本来就是不应该出现的人,又何必要管什么来世的去向?况且……唯其所爱,因而放手,这原本不是陛下也在做的事么?”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开口,向着元颉深深一躬之后就此从容迈步缓缓地走开了。元颉下意识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咀嚼着她最后的那句话,片刻之后倒是又笑了起来——是啊,已经得到的,倘若不知珍惜也会失去;那些永远也得不到的,不如就索性放手随她去吧。

微凉的春风轻轻拂过他的衣带,却并没有多少寒冷之意,原来如今早已不是塞上冰雪、铁马长刀的季节,风中送来不知是何处陌生又熟悉的牧笛声,新的一年终究还是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