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翔宫的偏殿里,此时一派恍如春日般温暖和煦的气氛,西羌皇帝元颉居中而坐,皇后朵兰陪坐在他的右手边,而在御座的下手,还分左右各设了一个席位。左边的席位上赫然在座的正是前华国贵妃江梨儿,右侧的席位空着,不问亦可知那是留给谁的了。
李无瑕之前并没有料到今日这事元颉居然也会在场,莫洛嬷嬷她们也未露出丝毫口风,所以直到方才她还只当这场突如其来的召见纯然只是皇后朵兰自己的意思——其目的大约不外乎想要羞辱或者整治一番自己这个“情敌”罢了。
可是如今竟然见到元颉也在,李无瑕开始不免微微怔忡了一瞬,但在这一霎之后她便又重新放松下来——事已至此,没有什么是不能面对的,无论对面的人是谁,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吧。
有羌国宫女上前帮她解去披在外面早已沾满了冰晶雪珠的斗篷,见元颉抬目瞧着自己,李无瑕便趋前两步微微蹲身行了一个万福道:“罪囚李氏参见皇帝陛下、皇后娘娘。”
元颉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干巴巴地问道:“怎么,到了今日你反倒故意自称为罪囚?方才不是已经见过你父亲和兄弟,他们也已经同意你入宫做朕的妃子了么?”“是,家父的确有此命,”李无瑕答道:“但我仅存在世的家人都还关在天牢中是为罪囚,那我有何德何能,可以例外于他们?”
元颉“呵”地一声冷笑出来:“这么说,你这是公然在同朕讲条件了?”李无瑕坦然道:“陛下若要如此以为,我自然也并无异议,但在家人离开天牢之前,我的身份只能是同他们一样的罪囚,还请陛下不妨将我也同他们一样,关进天牢去才好。”
元颉哼笑道:“你这是见朕上次不但没有杀你,反而命人竭尽全力救了你的命,所以觉得朕必定不会将你怎样,因此便觉得可以同朕直着腰杆说话了么?”李无瑕微微一笑道:“是又如何?陛下今日仍可杀我,只是不畏死者不可以死惧之——再者自从与陛下相识以来,我有何时不是直着身躯说话的,还要烦请陛下指明才好。”
元颉给她噎得一怔,正要说话,下手的江梨儿已经哂笑一声尖声道:“就是,有些人啊,明明也并非什么三贞九烈的贞洁孝女,可人家就是有办法把自己吊得高高儿的,又当表字又立牌坊,真真是热闹得紧呢!”这话说得刻薄已极,而且江梨儿的神态亦是十分无礼——按说此刻帝后二人都赫然在场的情况下,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小的妃子多口多舌?
可是她这话正好说到朵兰的心坎里,以至后者嘴角都不由得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容,正要作势训斥她一句,那厢早有莫洛嬷嬷眼疾手快,急忙将话头抢了过去,半真半假地喝道:“江妃娘娘请慎言,陛下面前不可造次。”江梨儿那是在皇宫明争暗斗中混迹多少年的人,她哪里会看不明白朵兰跟莫洛嬷嬷之间的那点小心思?
自然这二人同她的梁子也不可谓不深,正是她们害得她吃苦受辱,甚至还毁坏了她最最引以为豪的美貌,让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再以此为赌注去赢得更好的人生!可尽管这样,以她江梨儿的性格,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李无瑕这样相貌性格全然不及自己的女人爬到自己头上去的滋味,毕竟还是决计不可忍耐的!只在这个节点上,她不介意跟朵兰她们成为短暂的同盟——毕竟后者虽然尊贵而貌美,但其处理宫中事务的能力却幼稚得好似三岁孩童一般,照目前的形势看,她惨败在李无瑕手中只是迟早会发生的事。
那可不是她江梨儿愿意看见的!在这样的乱世里,她一个柔弱女子想要凭借自己的美貌挣得更好的生活有什么不对?凭什么她就成了被人唾骂的水性杨花女子?而那个李无瑕同她又有什么区别了?那人不过是用更隐蔽的法子勾引了羌国皇帝而已……难道这就可以作为她被人人称道的资本么?
她江梨儿才不会放任这样的事在自己眼前发生,所以她秀眉一挑,立即就随着莫洛嬷嬷的话头似笑非笑地说:“嬷嬷这话奴婢可就听不懂了,奴婢纵然身份微贱,但毕竟也是皇帝陛下正儿八经的妃子呢!倒不像是某些人,嘴上虽然以什么‘罪囚’自居,只怕心里早就当自己是这里的皇后了!不然她何以竟敢在陛下面前那么无礼?怎么对于她的那些言行,嬷嬷反而当做看不见一样?”
有她这两句话不咸不淡地垫了下去,元颉的脸上果然就有些挂不住,遂冷笑一声向李无瑕道:“也好,既然你愿意以罪囚自居,那朕也不妨就成全你的这个愿望!来人,撤去她的席位,就让这个亡国的罪囚跪在地上伺候朕与皇后进膳罢!”
他这一语既出,朵兰和江梨儿面上都不禁露出笑容,莫洛嬷嬷心中方才对李无瑕本来还有少许同情的心思,但听了她方才的话锋,此刻倒也觉得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的,因此命人撤去桌案之后立即便冷声说道:“李氏,我们大羌国宫中,奴才服侍主子用膳的规矩你可知道么?”
李无瑕微笑道:“其实我懂不懂贵国的规矩想必也没有多大区别吧?无非要我跪在这里听凭差遣和发落即可,不是么?多谢嬷嬷费心了。”见她一面说,一面便果真提衣双膝跪倒在地,莫洛嬷嬷一时当真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下意识扭头去看朵兰。
朵兰今日亲眼看到丈夫对这个华国女人也不过只是如此而已,她的心情便早转好了许多,坐在高处看着李无瑕跪在那厢,心中正是百般的解恨,也正暗自寻思着接下来进一步出气的法子,就听元颉那边已经淡淡的吩咐道:“知道自己要听凭差遣和发落就好,那也就不必再做出那副清高的样子给人看了,到这边来给朕捶腿。”
李无瑕答了一声“是”,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子走到元颉面前,再度又跪了下去,果然规规矩矩地开始给他捶腿。朵兰本来满拟着今日也要像从前对付江梨儿那般,务必要给这个女人一个下马威的!谁知元颉的法子竟是如此轻忽,她心中暗暗不满,轻咬了一下嘴唇后便即拿定主意,遂开口吩咐道:“李氏,你这样殷勤服侍皇帝陛下,本宫心中甚是欢喜,就赏你一杯酒喝吧!”
说着,她端起手中酒杯,将满满的一杯好酒“哗啦”一声尽数都泼在桌案前的大理石地面上,笑道:“李氏!怎么你还楞在那里,是本宫的赏赐你看不在眼里么?”见她此举,元颉那边只是目光微微一跳,并未作出任何表示;而江梨儿却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桌子大声道:“是啊,李氏!这可是皇后娘娘给你的赏赐!你难道有胆子不领赏谢恩不成?!”
李无瑕口中答道:“是,谢娘娘赏赐。”说着她停下了捶腿的动作,起身来到那滩酒水旁边,盈盈然竟是坐倒在地,脸上神色一如方才,居然并无丝毫窘迫屈辱之意。江梨儿的座位就在旁侧,她早已兴奋得两眼放光,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亢声尖笑道:“李氏!娘娘的赏赐你也敢这么怠慢?还不快趴下去都给我舔干净?!快舔啊!”
李无瑕微微侧头,眼角的余光望向这个亢奋到表情都有些扭曲的女人——望着她那如同往昔般华丽的衣饰和脸庞上厚厚的脂粉下那蜿蜒如蜈蚣般丑陋的疤痕——因为自己坠落下去了,所以大约是希望所有的人、以及这个世界都跟着一起坠落的吧?此刻的她也许极其卑劣极其可恶,但在这卑劣可恶之外,更多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曾经心高气傲女子穷途末路之时的可悲。
李无瑕在心中轻轻喟叹一声,收回了目光,然后便在四周羌人们的灼灼目光之中微微俯下身子,展开左手的衣袖,覆盖在那摊酒渍上,待到酒水尽数被衣袖吸收后,便抬袖放在唇边浅浅地舐了一口,随即微笑道:“果然是好酒,多谢娘娘了……”
当朵兰将那杯酒抛出去的时候,莫洛嬷嬷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李无瑕敢做出任何抗拒的举止言行,便立即命令众宫女一起上前摁着她的脖子让她当众如同猪狗一般舔干那满地的酒渍!尽管莫洛嬷嬷自己也心知这样欺辱一人乃是伤天害理的勾当,但今日之事已无退路,务必要在元颉面前将他的这个“新宠”完全踩入尘埃之中方可!让昔日的独特与高不可攀当众变成温驯与卑贱,这才是将皇帝的心拉回皇后身边的唯一途径。
可是莫洛嬷嬷万万没有想到,李无瑕竟然有法子行若无事地就此化解危局,这样让她们接下来该如何继续?自然,一时被呛住的并非只有莫洛嬷嬷一人,直接碰了个软钉子的朵兰那边更是瞬间就变了脸色!而接下来,她转目便瞧见自己的丈夫元颉望着那个华国女人,目中竟是一抹难以遮掩的赞赏之色。
正是这一抹并不明显的异色,瞬间就崩断了朵兰好容易维持至今的理智之弦,她勃然大怒之下,竟是挥手将满满一桌子的饮食酒馔之物尽都扫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