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颉从江梨儿宫中大步走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时分,这宫里半夜三更传出的喧哗声在寂静中听来格外刺耳,早有不少当值不当值的宫人太监侍卫们闻讯都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见着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走了出来,这些人一个个便都吓得跪倒行礼不迭。

掌管宫内事务的莫洛嬷嬷带了几个女官匆匆赶了过来,至元颉面前行礼如仪,自然莫洛嬷嬷毕竟不同于他人,她只是躬身一礼便微笑问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奴婢近日已经差人颇教了这位江娘娘一些咱们宫中的规矩,莫不是她又冲撞您了?”

元颉冷笑道:“她不是规矩不正,是心思不正!这种人凭你怎么教也是教不出来的,多少功夫也都白费了。”莫洛嬷嬷做了个手势,令那几名女官自行进去料理江梨儿宫中之事,她自己则笑眯眯的陪着元颉一同向中宫的方向走来:“我知道如今陛下心里不痛快,想是拿那位娘娘撒气也是有的吧?”

毕竟是自小亲手把他拉扯大的乳母,一眼就看透了元颉的心思——以江梨儿今日所动的那点子小心思而论,其实远远没有如此严重,也根本到不了挨鞭子的程度;所以元颉发作的确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他是故意做给朵兰看的:你乱发脾气乱吃醋,歪派我看重华国女人?那我就索性让你看看,其实在我眼中这些人不过是如同草芥一般!这便足可以证明你的那点子小女人心思有多么可笑了。

自然,毕竟是一国君主之尊,便是被人看穿了心思,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而已。莫洛嬷嬷便又笑道:“陛下不说我也知道,您是为了娘娘的事在赌气罢了……其实莫怪嬷嬷年纪大了心思重,您对娘娘还是应该再多体恤一些才好。”

这话元颉可不怎么服气,他哼了一声道:“难道她的脾气还不是朕纵出来的?如今更是越发没规没矩,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使性子,嬷嬷且说这要朕还得如何再多体恤她才好?”莫洛嬷嬷叹道:“陛下是天上的太阳,光芒普照大地,您有广阔无边的远大抱负和远到天边的辽远国土;可是对皇后娘娘而言,她离开草原跟您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家,她身边的人却只有您一个而已。”

元颉一愣,他随即想到,这些年来朵兰跟着自己寸步不离南征北战,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草原上的家乡了,也许她会想家?果然,就听莫洛嬷嬷接着又道:“所以啊,虽然娘娘每天都摆出那么高高兴兴的样子,其实有时她也是很孤单的——上次她也私下跟我说过,说她不稀罕这华丽的宫殿和精美的衣饰,而只想要和陛下您在草原上以前的那个家……”

她这话说了出来,元颉听着也有些感伤,不禁叹了口气道:“的确朕这些年沉醉于扫平天下的大计之中,是有些忽略了她……可她想家难道不可以对朕明说么?至多再过这一二年,等到华国这边的局势也稳定下来,朕就每年都带她回草原上打围去!”

莫洛嬷嬷温柔笑叹道:“陛下有这样的心意自然最好,但女儿家的小心思却又远远没有这么简单了——比如娘娘这回闹脾气据我所知可当真不仅仅只是因为想家的缘故。这里头详细的原委她也并没有同我说,只是嬷嬷是过来人,自然有些事儿还是猜得着的——女人其实并不怕跟着她们心爱的男人一起受苦受累,她们所在意的是这个男人心中是不是只有她一个而已。”

这话倒有些莫名,元颉挑眉诧异道:“朕的心里自然无论何时都只有她一人罢了,难道她竟然小心眼到以为朕会喜欢上那个江梨儿不成?”莫洛嬷嬷皱眉道:“正是这事儿我也不得明白,那日陛下纳了江妃入宫之时,皇后娘娘的确私下里闹过一阵子小脾气,我当时还劝解过她几句,她也颇听得进去。后来她发作江妃之时陛下没有阻拦,娘娘心里也就把这事撂下了,谁知昨日她自跑马场回来后神情又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今日又有了御书房那事儿,可是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昨日朵兰也去过跑马场?她是何时过去的?难道就是在自己遥望着李无瑕的时候?元颉一念至此立时便顿住了脚步——难道朵兰居然会误以为自己看上了那个李无瑕?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误解!可是……不知怎的,想到昨日看着李无瑕站在那里的样子,他胸口便如同给一根什么羽毛轻轻拂过去般,有点丝丝痒痒的,又带着一点莫名的波动。

莫洛嬷嬷乃是何等谙练之人,在旁一见他神情有异,立即便问道:“难道陛下您真的又有了中意的女子?她究竟是谁?莫非也是华国的哪个宫中女眷么?”元颉断然摇头道:“嬷嬷你想得太多了,朕怎么会真对这些华国的女人动心?便是朵兰也不该多想这些无用之事,朕早晚会向她证明这一点——朕是不会看上其他女子的。”

莫洛嬷嬷欣慰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虽说陛下您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便是真的多中意几个女人也自无妨,只不过终究您和朵兰都是嬷嬷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只盼你们这一世都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嬷嬷也就别无他求啦!”她说着便抬袖擦了擦眼角,不免又想起朵兰的妹子茵琦来:“那会儿茵琦小姐还在的时候,你们几个最爱结伴出去射猎游玩,人都说她和沙勒赫少爷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白头鸟,却谁知她竟会那么年纪轻轻就……”

元颉与沙勒赫情同手足,想起当年他妻子新丧那时的悲痛欲绝不禁也是恻然——转眼茵琦已经逝去了十多年之久,沙勒赫身边也有了新人,而所幸朵兰还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看来自己真的应该多多珍惜爱重她才是。想到这里,羌国皇帝脚下终究转了方向,向皇后所居的凤翔宫走去;莫洛嬷嬷紧走几步满心欢喜道:“这就是啦!你们小两口儿之间还有什么是说不开的?娘娘这会儿一准没睡在等着您呢!”

这边羌国帝后之间的一场小小龃龉很快便被弥合,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终于又等来了她的丈夫——元颉的这次迁就让朵兰愿意相信也许有些事真的只是自己多心了;而朵兰的回心转意也让元颉再次将李无瑕这个人的一切从他的脑海中彻底赶开,因而心中获得了极大的宁静:日子原本就是如此,今后还当如此,理所当然。

只是这注定是个多事的夜晚,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也有一个女人至今无眠。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呆坐在洒满明月清辉的院子里,散乱的长发之下是狼狈不堪凌乱残破的衣衫,可是这根本无法遮蔽身体的衣物却丝毫也并不能引起她自己的任何注意。因为她整个人都是呆滞的,楞楞怔怔,脸上有泪痕,嘴角有血迹,目光却似冻结了一般,连转动都无法转动一下。

这个人就是今天才被下令赏赐给右亲王拉姆勒的原华国丽妃娘娘王端娘,一起被送到这里的还有她的女儿安国公主李无玟。她们母女无力反抗,甚至连寻死都做不到——在自己惨被凌辱的时候她也曾经卑躬屈膝痛哭流涕地乞求那禽兽放过她的女儿,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正在身后的屋子里经受着一模一样非人的虐辱!

能听到令人心碎的惨叫和哭泣声时时传来,可是王端娘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像是已经全然傻了,想不起这些日子到底都发生了什么?是的,她不是温柔贤淑的丽妃娘娘么?从小到大都是谨守妇德的典范:温柔谦和、文雅端庄……哪怕她不是最受宠的妃子,可是那又如何?有了聪明美丽的女儿,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完全足够。

可是……可是现在,过去的一切忽然都不见了,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这些妖魔一样的羌人像是从地底下的修罗炼狱中钻了出来一般,他们忽然就强占并毁坏了一切!所以……这究竟是人间还是阿鼻地狱?

……不知就这样呆怔了多久,能听见身后的屋门被打开,那个其肥如猪的卑劣男人心满意足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王端娘这才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回到屋内,只见她那花朵儿一般的女儿此刻仍被捆住了手脚,却已然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不成人形。

王端娘以颤抖的指尖轻轻触摸着女儿毫无血色的小脸,听她用嘶哑虚弱的声音哭泣着:“娘……我好疼……我不想活着了……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娘,求求你救救我……我再也不想活了,娘……救我……”

还是那样一下一下摸着女儿的脸颊,低头亲吻着她光洁美丽的额头,就像小时候她睡不着觉自己将她搂在怀中温柔抚慰一般。可是与此同时,一生并无主见、柔弱怯懦到连一只蚂蚁也不会踩死的王端娘,就此将一支锋利的金钗插进了她唯一亲生女儿的胸膛。

她的嘴角满是慈爱的笑意:“玟儿不要怕,娘来救你,你再也不必害怕……娘很快就会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