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元颉和沙勒赫所料的那样,活似一只从壳里硬生生挖出来的胖蜗牛般满心不情愿被召进皇宫的拉姆洛果然没用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沈氏之死不过是因为她企图刺杀右亲王殿下罪有应得罢了,况且甚至哪怕面对着被刺杀这样的突变,慈悲为怀的右亲王殿下都没有痛下杀手,只是命人把她制住而已;只不防那女子居然自家畏罪自戕了——自然这样的事儿是怪不到他右亲王头上的,都是狱卒们没有看好犯人的过错。

诸如此类破绽百出的长篇大论他倒有脸说得滔滔不绝,元颉和沙勒赫面面相觑之下也懒得当面拆穿他,最后只由沙勒赫象征性地刺了一句道:“事情既然如此,那么倒要请问皇叔,您未奉圣旨却三番两次到天牢去究竟有何贵干?”

拉姆洛当场语塞,支支吾吾了半晌方道:“这……这件事嘛……其实的确是因为我对那位王氏妃子什么的一见钟情,这几日有点想念她,所以才擅自前往天牢探望的……还请陛下恕罪……”

刺他一句不过是警告他不要当别人都是傻子而已,这会子又有谁还耐烦再听这些无聊的废话?元颉摆手道:“算了,前事朕也不打算再追究,但皇叔你擅入天牢又惹出了这样的乱子,这个过错却无论如何必定要受罚!就罚你在府中面壁一个月、停俸半年吧。”

拉姆洛心中虽然百般不满,但他也知这样轻轻的惩罚的确已是元颉看在自己是皇叔的份儿上手下留情了,当下只得躬身领命谢恩,接着便垂头丧气怏怏的去了。

待他走后就是接见李显宗父子——三皇子李德恭年才六岁多,那日在“人猎”中本就受了极大的惊吓,随后又逢母亲刘妃惨死,这孩子从那晚起病倒就再没有醒来过,熬到今日已是病入膏肓了——如此自是无法前来。再有就是太子李德懋的情况却也好不到那里去,自从沈氏自戕之后他便一疯不可收拾,至今痴痴呆呆神志不清;不过饶是这样,但他凡还爬得动些,便到底也给押了来见驾。

李显宗还是那副缩头缩脑畏手畏脚的模样,只是他的头发这几日间已大半灰白了,原本肥胖圆润的腮帮子也塌陷下去,满脸都带着如同锅底般的惨淡灰败之色。相较之下倒还是二皇子李德愍略好些,这位虽说狼狈,但一双眼睛却还是骨碌碌乱转,精气神儿似乎一点儿也没少。

三人被押进来后一起在元颉座前跪倒行礼,礼毕之后也不敢起身,李显宗和李德愍都将头低低地埋了下去,唯有李德懋倒是满面痴笑腆着脸东张西望,涎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直往下淌。

元颉皱了皱眉向李显宗道:“李显宗,前日天牢的事你也看见了,如今你们华国的囚徒都在闹事,朕想问问你,这事终究要怎么了局?难道真的要朕把他们都杀了不成?”李显宗被点到名的时候身子本能的哆嗦了一下,嗫嚅了好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说:“罪臣该死……这都是那些人、那些人……和罪臣的不是,请、请……求陛下恕罪!”

元颉面无表情,哼了一声道:“朕并不想听你这些请罪的言语,朕是在问你,为今之计应当如何应对?”李显宗这下不仅是哆嗦一下了,而是全身都悉悉索索地哆嗦起来,脸上出满了汗珠却不敢抬袖去擦,嘴里嘟嘟哝哝似乎在说什么,却又全然听不清楚。

元颉心中大感不耐,他挑眉正要发作,却忽听旁边那李德懋“哈”的一声竟是笑了出来!只见他满脸欢悦,冲着站在御座后面的一个宫女叫道:“夜歆!夜歆——!是你么?怎么你不理我?夜歆,我好想你……我时时日日都在想你,可是你怎么不理我?”他边说边笑,说到后来却又哭了起来。

沈夜歆,正是惨死在天牢的太子妃的闺名,这个懦弱无能的男人亲眼看到妻子不甘受辱自尽于自己面前,他唯一能做的事却只是彻底让自己疯掉,疯到忘记妻子已死的事实——进而疯到忘记妻子的死因、更忘掉自己的软弱无用与无能为力。

沙勒赫毕竟是读书人,见此情景面上已微露不忍之色,元颉到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淡淡吩咐道:“来人,先把那个疯子拖出去。”立即就有侍卫上来架起李德懋向外拖去,后者也不挣扎,只从喉中发出凄厉不似人声的怪叫:“夜歆——!夜歆——!!夜歆————”

被他这么一闹,元颉也没了心绪去再和李显宗慢慢的说话,索性直接吩咐道:“罢了,天牢那件事朕希望就到此为止,朕不会去追究那些闹事罪囚的不是,但他们也必须悬崖勒马!李显宗,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办不好的话……你应该知道朕会做什么吧?”

李显宗本来答不上话就已经又急又怕,待到李德懋忽然疯癫发作闹了起来他就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生怕万一惹恼了面前这位喜怒无常的蛮族君主他会下令把自己父子三人全部处死!待得听说只是要自己去制止天牢的华国旧臣闹事,倒是顿时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在地上连连磕头应承道:“是是是,罪臣遵旨!罪臣一定会办好这件事的,请陛下放心!”

在他身后,二皇子李德愍也跟着一起磕头如捣蒜感激涕零状:“罪臣父子一定竭尽全力办好此事!这次的事都是鄙国罪臣和罪妇沈氏的不是,陛下如此宽恩仁厚,臣等真是不胜感激!”

听见这话,元颉和沙勒赫都不禁暗自皱眉——沈氏忠贞节烈,以弱女子之身抗暴未遂宁可自尽也绝不屈服,这样的义烈便是他们二人也颇觉佩服——况且这沈氏还是李德愍的嫂子,他如今却能说出这样狼心狗肺落井下石的话来,可见此人心肠何等之卑劣龌龊。

元颉心中厌烦,更懒得搭理他们,径自挥手令人将这父子俩也拖了出去。待他们离开后,沙勒赫不禁面带鄙薄之色道:“这一国的君主王储尽是这般人物,看来他这天下的气数果然早就尽了。”元颉也冷笑道:“正是,我看他们这父子几人的气概连他国中那些女子尚自不如,这样的君主又能治理出什么好国家来?也难怪给咱们一年之内就尽数拿下了。”

他这样说着,提到这国的女子,却不知怎的,蓦地里又想起那个李无瑕。昨日太医来报,那李无瑕倒是又醒过来了,太医还请旨要不要再将她挪回天牢去?自己当时正忙着,便没做理会这些闲事,只随意将太医打发走了。今日不知怎的,见过了窝窝囊囊的李氏父子三人,倒忽然又想起了她。

李无瑕这次的确又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总算她常年习武身体底子算得极好的,又经过几个太医的联手救治,这才又昏迷了许久之后醒转过来。她还记得自己上次醒来之时身在天牢之中,身边还有庶母、妹妹等人在侧。那牢中环境虽差,但亲人相见之时的悲喜交加之情却反而更胜往昔——她是从皇城被攻破那日起就重伤昏迷的,好些之后的事都是那次醒来后才听说:比如母亲叶皇后自刎于中宫慷慨殉国、比如父亲逊位捧玺向羌军纳降、比如后宫许多妃嫔人等都被先冲进城的乱军掳走不知去向……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李无瑕生性平稳恬淡,听了这些之后倒反而开口安慰众人不必太过伤心。彼时大伙儿一起在黑牢之中哭哭说说又相互抚慰,倒也觉得颇为温暖。可是这次醒来,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宫中某处,身边再无一人陪伴,连自告奋勇陪她一起出见敌酋的尉迟芳也不知去向。想到自己昏迷之前曾差点被羌帝拖去挨鞭子,正是尉迟芳不顾一切的拼死维护……如今她是不是已经被自己连累了?

尽管如此担心,却也没有一人可以询问,只见这间宫室甚为残破简陋,房屋雕梁画栋虽仍是宫殿格局,但屋内家具却只有一桌一椅一榻而已,想来这应该是皇宫里冷宫的某处地方吧。

李无瑕一个人躺了许久才见有两三个太医轮流进来把脉,但这些太医又都是羌人,诊病之时更不发一语;诊完之后将药汤端了来给她灌下去,随后便又匆匆离去。又过了一会子,有个西羌的小宫女用粗瓷碗捧了一大碗粥来喂给她吃,她是久病虚弱之人,又不知有多少日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了,见到这一碗白粥竟也如甘露一般,在那个宫女的扶助之下把那满满的一大碗都吃得干干净净。那宫女又以湿布帮她悉心擦了手脸,稍做了一番整理,这些举动间动作倒也颇为殷勤熨帖,只口中还是始终不发一言。

又一夜过去,第二日早上那小宫女又给她捧来了白粥,这次粥中还细心撒了些盐粒,想是怕没有滋味她吃不下去。李无瑕心中感激,吃完之后便即开口道谢,她接着便想打听尉迟芳的事儿,那小宫女却收拾了东西逃也似的立即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