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刑部的天牢,过去是华国关押重刑罪犯的地方,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一个罪犯,取而代之的则是华国过去高高在上的君主、臣子和妃嫔亲贵们。这些平日里锦衣玉食的贵人又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从京城陷落到今日不过才三四天的功夫里就又有好些人都在牢里撞墙、上吊死去了——他们的尸首一概都被西羌国的看守们像拖拽牲口一样拉出去喂食给那些眼睛血红的猛犬吃。而这些吃了人的牲畜们越发连喷出来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鲜红的舌头上滴下贪婪的涎水,更凶狠地打量着还苟活着的那些人。
关押宫中高位女眷的牢房在最里面的背阴处,牢房虽然宽敞,却终日难得能照进几缕阳光;导致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布满了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脏乱不堪的土地上更是遍布鼠蚁虫豸,让待在里面的人时时都身处丝毫不逊于十八层地狱般的折磨之中。
那位被西羌国宰相沙勒赫大人提到的华国护国永宁公主李无瑕,此时便正浑身血污人事不省地躺在这间黑牢的深处;她同父异母的妹妹扶国永安公主李无玟及其母亲丽妃王娘娘这几天以来一直都在尽力照拂着她,可是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这星星点点的照顾压根就无济于事,永宁公主李无瑕的气息已然越来越微弱了。
李无玟和这位比自己才大一岁的异母姐姐自小感情便好,此刻见她回天乏力的样子自是心酸不已,忍不住低低地哭了起来。她的母亲王娘娘痛惜地将女儿揽在怀中安慰着,坐在一旁的太子妃沈氏听闻悲音也凑过来看了看,见李无瑕已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不由也跟着掉下眼泪。
她们三个这一哭,倒惹恼了一直坐在唯一土窗边的贵妃江娘娘——这位江娘娘十分年轻貌美,进宫才不到五年功夫就已经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之位。如今没了皇后,整个后宫自然是以她为尊,是以自从那日大夥被关进这里开始,她就牢牢地霸占住了窗边这一点点能通风又稍能见着一丝光明的地方;如今整个牢里其他几个人都早已蓬头垢面浑身污秽,却唯有她,一身儿衣裳竟是齐齐整整,头发也几乎一丝儿都不乱。
她坐在那边看着这三人婆婆妈妈在这厢抹泪,心中早已老大的不耐,忍不住冷笑一声出言道:“哭什么哭!早死晚死都是死,还不如早早咽了气拖出去喂狗倒干净!明日自然也就轮到你们了,这会子只管嚎什么丧!”她这话说的十分尖酸刻薄,奈何那王氏本来性格柔弱内敛,永安公主和太子妃又都是晚辈,因此三人中竟并无一人敢开口反驳。
倒是一直在旁没有吭声的皇宫长史女官尉迟芳耐不住性子,冷冷地出言顶撞道:“有些人是自寻短见自然不该哭,但永宁公主殿下乃是为国尽忠为父母尽孝,拼死力战受了重伤才至如此!这般忠义两全如何不该哭?”江娘娘见她区区一个女官竟敢当面驳自己的话,顿时大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跟本宫对嘴对舌!”尉迟芳冷笑道:“奴婢是草芥之人自然不算什么东西,可是不知贵妃娘娘又算什么东西?永宁公主殿下乃是当今皇上和皇后娘娘亲生的嫡出长女,贵妃娘娘的父亲不过是市井小商贾一类的贩夫走卒吧?娘娘方才竟然出言辱及公主殿下,奴婢为何就说不得娘娘?”
江贵妃生平最恨旁人说及自己的出身不如人,这下当面被揭了疮疤立时便气得浑身发抖!尖叫一声就要扑过去撕打尉迟芳,太子妃沈氏和二公主李无玟急忙上前死命拦阻;尉迟芳却仍是冷笑道:“劝贵妃娘娘还是好自为之吧,到了这监牢之中还摆什么主子的架势?况且奴婢真心敬仰的是皇后娘娘那样城破之日以身殉国的主子,可不是某些凭着狐媚之术上位,如今到了监牢之中还不知羞耻想要跟什么人勾勾搭搭的下贱之人!”
江贵妃仗着自己年轻美貌,这几日确实动过以美色引诱狱卒俟机脱身的念头,她一直霸着窗口不肯离开,原本心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此时被尉迟芳一语道破,这真是老羞成怒羞愤如狂,奈何却又挣不脱阻拦的二人,正待破口大骂之时,却忽听外面门锁声响,有狱卒以西羌俚语吆喝了几句什么。
几人都吃够了这些西羌国横蛮狱卒的苦头,此时急忙都住口噤声不敢再出一声。那狱卒举着火把进来之后又毕恭毕敬地让进两人,这两人都是白袍青冠的官员打扮,他们走将进来并不理会其他人,而是径直过去围在李无瑕身边细细查看。看过之后两人嘀咕了几句,便又招手叫进二人,再来的这二人当中有一个这牢内的几位却都是认得的,他正是华国太医院的医正赵先生;而另一个人也是个长者,一身羌袍长靴,身上倒也背着药箱,看着亦是个医生模样。
见到这西羌人竟然找来医生要为李无瑕诊治,二公主、王娘娘、沈氏等人都不由得暗自欣喜,虽猜不出羌人为何要安这般好心,但李无瑕的性命已在顷刻之间,这会儿只要有人肯救那自是极好之事。可惜她们的欣喜之情还未维持片刻,就听那两位白袍官员中的一个以汉话向她们朗声下令道:“我朝大皇帝陛下要召见你们这些罪囚,都随我来吧。”
紫霄殿,乃是曾经华国皇帝日日升殿理事的最高权力中枢,如今它已经沦为外族首领耀武扬威的工具。当华国皇帝李显宗和他的臣属妃嫔子女们被人用绳子好似栓蚂蚱似的绑成一串走进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时,他们的心中都是满腔的悲凉。至尊宝座如今的主人——西羌皇帝元颉身材只在中等,虽说眉目周正神色威严颇有帝王之姿,整个人看上去倒也并不怎么威武高大。但当他一身金冠红袍威风凛凛坐在高处时,下面这些昔日也曾经地位尊贵的囚徒们却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颅。
而元颉在上面俯视着这些畏首畏尾穷形尽相的阶下之囚,他的心情却也谈不到太好——依他的脾气,似这般无胆无识又没本事又昏聩的东西哪里还会留到现在!比如这战战兢兢其肥如猪跪在右侧头一个的华国皇帝李显宗,这哪里还有一个皇帝丝毫该有的样子?——也就是沙勒赫一直在说什么安定民心之类的话拦着罢了,不然下面这一群完全都该拉下去直接喂狗!
李显宗身后跪着他的太子李德懋,再往后是二殿下李德愍和只有六七岁大的三殿下李德恭,再往后又有几个宗室亲贵,以及还活着的华国臣子们。在他们对面,以江贵妃为首,后面依次跪着太子妃沈氏、淑妃刘氏、丽妃王氏等嫔妃,以及二公主李无玟、女史尉迟芳,还有一些位阶较低的偏妃和女官们。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样子让元颉看在眼中说不出的厌恶腻烦,是以在正式开口同李显宗说话之前,他先挥手叫上了殿角值守的侍卫吩咐道:“把姓李的那两个小子先吊起来,每人赏五十鞭子!”
他说的“那两个姓李的小子”,正是华国的太子和二皇子两人;眼见得这二人被如狼似虎的侍卫不由分说从地上撮起来甚至都没有拖下殿去,而是就此当众吊在这紫霄殿两侧的横梁上,然后提起牛皮鞭子就是一顿猛抽!其他众人顿时更被吓得魂不附体,又是好一阵杂乱不堪的哭泣尖叫纷扰之声——直到挨鞭子二人惨厉的嚎叫之音传来,才把这些人又都吓得缩了脖子再不敢出声了。
元颉就在这惨嚎和皮鞭抽击肉体的闷响中徐徐开口向浑身发抖如同打摆子样的原华国皇帝李显宗道:“之前落到朕手里的每个国君最后的下场都是死无全尸,但是唯有你,朕的宰相却屡次劝朕给你一条生路——为的是不至于寒了你那些臣民们的心。其实,朕觉得似你这般窝囊的皇帝,想必也没有什么臣民会衷心爱戴于你了罢?所以关于这一点,朕倒是很想试上一试——”
他说话的时候李显宗滚圆的躯体一直都在不断地剧烈颤抖中,这颤抖伴随着两位皇子挨了鞭子后此起彼伏的哀嚎而时时更加剧烈,简直好似抽搐一般;他脸上不断滚下黄豆大的汗珠,而对于元颉所说的话,则压根像是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元颉鄙夷地挑了挑眉,还是接着又道:“后日就在这皇宫御花园里,朕亲自给你们君臣准备了一场热闹,要是你可以活过那一场,朕就答应留下你的这条老命,否则嘛——”他饶有兴趣地摸着留了短须的下颌:“朕的那些爱犬们倒是又可以饱一饱口福了!”
李显宗已经如同字面意义一般完全吓傻了,甚至不知道具体是被什么吓傻的,梁上挨鞭子的二皇子李德愍已经哑着嗓子在哭嚎着求情不叠,对此元颉只是轻描淡写地做了个手势:“一鞭也不能少!打完了再把这些不像样的东西都给朕扔回天牢里去——除了跪在后面的那些女人和后宫使不着的宫女,就把她们都赏给城里戍卫的部队吧!辛苦了这么久,也该给他们见一些‘荤腥’了。”
这道命令出口之后,如意料之中那样,下面的人群里又是好一阵的鬼哭狼嚎声。元颉自不耐烦再多听这些,他站起来就走,却在起身的瞬间一眼瞥见跪在女眷首位的那位娇媚女子正悄然向自己秋波横送,他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